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仆人用托盘端进来一杯巧克力,打开了百叶窗。道连睡得很平静,身子往右侧着,一只手枕在脸颊下。他看上去像一个玩耍或学习得累了的孩子。
仆人在他肩上碰了两次他才醒过来。他睁开眼时,嘴唇上漾起.了笑容,仿佛刚做了一个好梦。不过他根本就没有做梦,也没有什么愉快或痛苦的幻影搅扰他的夜晚。但是,青春会无缘无故地微笑,这便是其主要魅力所在了。
他转过身,倚在胳膊上喝起巧克力来。十一月温煦的阳光洒进了房间。天空非常明朗,空气里暖洋洋的,几乎像是五月的早晨。渐渐地,昨夜的事静悄悄地迈着血迹斑斑的脚步,溜进了他的脑子,可怕而清晰地再度展现出来。他忆起所经受的一切痛苦,畏怯了。当初,因为对巴兹尔·霍尔华德怀着奇怪的憎恶,杀掉了坐在椅子上的霍尔华德。现在一时又泛起了这种憎恶感,他的心全冷了。那个死人依然坐在那儿,此刻还沐浴在阳光里。多么可怕!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发生在夜间还行,白天就不行了。
他觉得去细想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就会作呕,或者发疯。某些罪恶的吸引力不在于犯罪的一刹那,而在于事后的记忆。某些奇怪的得意之情,往往满足了自尊,而不是满足了感情。它激起了理智的愉悦,比带给或能够带给感觉的愉悦要大得多。
钟敲九点半的时候,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急忙起身,比平时更讲究穿戴打扮,很注意领带和领带别针的选择,不止一次地更换了戒指。他早饭吃了很久,品尝了不同的菜,跟他的贴身男仆谈了给塞尔比庄园的仆人添新制服的事,还看了一遍信件。读了一些信,他微微一笑。有三封信让他讨厌。有一封他看了几遍,随后将它撕碎了,脸上露出几分恼火的表情。“女人的记忆,可怕的东西!”正如亨利勋爵一次所说的那样。
他喝完黑咖啡后,用餐巾慢慢地抹了抹嘴,示意仆人等候吩咐。他走到桌边,坐下来写了两封信,一封放进了口袋,一封交给了贴身男仆。
“把这封信送到赫特福德街一百五十二号去,弗兰西斯。要是坎贝尔先生不在伦敦,那就把他的地址要来。”
一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点起了一支烟,开始在纸上画起画来,先画了一朵花和零星的建筑物,然后画了人的脸。突然他发觉他画的每一张脸都酷如巴兹尔·霍尔华德。他皱了皱眉,走到书架旁边,随意抽了一本书,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伸长身子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下这本书的封面。这是戈蒂叶的《珐琅和浮雕玉石》,夏邦蒂埃出的日本纸版本,内有雅克马尔的蚀刻版画插图。装帧是橼木色的绿皮封面,由涂金的格子和星星点点的石榴构成的图案。这本书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送给他的。他一页页地翻着,目光落在咏叹拉斯奈尔的手的一首诗上,这只冰冷发黄的手,长着红棕色的毛,“留着罪恶的痕迹”,还有着“农牧神的手指”。他瞥了一眼自己白皙尖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把书翻到了抒写可爱的威尼斯的几节——
亚得里亚海中的维纳斯,在水面上露出白里透红的躯体,胸部淌下珍珠般的水滴,背衬着半音节的乐声。
蔚蓝色的碧波掀起了穹隆,像圆圆的乳房高高耸起,合着轮廓完美的乐章,发出爱的叹息。
轻舟泊岸把我留下,缆绳套到了柱子上,在粉红色的正门前,我登上大理石阶梯。这些诗句多么精妙!读着这样的诗句,你会感到自己似乎也在这个粉红色珍珠般的城市的绿色水道上漂游,坐在舟头涂银、窗帘垂拂的黑色平底船里。在他看来,这些诗句本身就像向里多挺进时船后泛起的深蓝色直线。色彩的闪烁变幻,令他想起那些颈项如闪光的彩虹的鸟儿,它们或是在蜂房般的坎潘尼尔高塔周围飞翔,或是在暗沉沉沾满灰尘的拱门下,气度非凡地大步走着。他半睁半闭着眼睛仰靠在沙发上,一遍一遍顾自吟诵着——
在粉红色的正门前,我登上大理石阶梯。这两行诗句写出了整个威尼斯。他想起了在那儿度过的秋天,想起了那段激发他胡作非为的浪漫爱情。世上到处都有罗曼史。但像牛津一样,威尼斯为罗曼史提供了背景。而对真正的浪漫者来说,背景就是一切,或者几乎就是一切。有一部分时间巴兹尔和他呆在一起,巴兹尔对廷托雷特人了迷。可怜的巴兹尔!死得那么惨!
他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书来读,竭力忘掉别的事儿。他读到燕子在士麦那的小咖啡馆飞进飞出,朝圣者坐着数他们的琥珀念珠,缠了头巾的商人吸着长长的带流苏的烟杆,一本正经地相互交谈着;他读到了协和广场的方尖碑流着花岗石眼泪,哀叹自己孤苦伶仃地被放逐到了这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恨不得返回遍布荷花的炎热的尼罗河去,那里有狮身人面像,有玫瑰一样红的朱鹭,有爪子金黄的白色秃鹫,有眼睛小如绿玉的鳄鱼在蒸腾的绿色泥潭中爬行。他开始思索那些诗句,如何从留着亲吻的痕迹的大理石那儿获得旋律,诉说着被戈蒂叶比做女低音歌手、“迷人的怪物”的珍奇雕像的故事,这座雕像如今蹲在卢浮宫的红紫石大厅里。但没有多久,那本书从他手上掉下来了。他紧张不安起来,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要是艾伦。坎贝尔出国去了怎么办?等他回来又得好几天了。他也可能拒绝来。真要是那样该怎么办呢?每时每刻都是至关重要的。
五年前,他们是莫逆之交,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后来这种亲密关系突然中止了。现在两人在社交场合见面,只有道连·格雷还朝他笑笑,艾伦·坎贝尔毫无表情。
艾伦坎贝尔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年轻人,但不大懂视觉艺术,对诗歌的一点点美感,完全是从道连·格雷那儿转手来的。学术上他倾心于科学。就读于剑桥时,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在他那个年级的自然科学优等生考试中,他成绩出众。其实现在他仍致力于化学研究,自己还有一个实验室,成天关在里面,弄得他母亲很生气。因为她一心要他去竞选议员,并隐隐约约觉得化学家是一个调制方剂的人。然而他又很擅长音乐,小提琴和钢琴玩得比大多数业余琴手好。事实上,起初是音乐使他和道连·格雷结识的,应该说音乐以及道连格雷身上难以描摹的魅力。这种魅力道连似乎能随意显示,而实际上常常是出自无意的流露。他们是在鲁宾斯坦演出的那一夜,在伯克希尔夫人家里相遇的。从那以后,在歌剧院,或者只要有好首尔上捩,网人一墨楚彤彩个呙。他习续了一年半。坎贝尔老是上塞尔比庄园或是格罗斯维纳广场道连家里。他跟其他人的感觉一样,道连·格雷代表生活中一切美好诱人的东西。谁都不知道两人之间是否发生过口角,反正旁人突然议论说,他们见面时很少说话了,而且聚会中只要道连·格雷在场,坎贝尔便似乎往往早走。坎贝尔的性格也变了,有时候出奇地忧郁,连音乐都几乎不爱听了,琴已根本不弹。有人请他时,他便托辞说忙于科学实验,没空操琴。这当然也是事实。每天他似乎更对生物感兴趣,有一两次他的大名还出现在某些科学杂志上,跟某些稀奇古怪的实验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道连格雷苦苦等待的人。道连一刻不停地看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心里焦急万分。他终于起立,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好像一只漂亮的笼中鸟。他悄悄踩着大步,手冷得出奇。这事那么悬着,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时间仿佛拖着铅一样的脚步爬行着,而他自己,却已被阵阵狂风刮到了黑色悬崖崎岖的边缘。他明白,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实际上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哆嗦着用湿润的手揉着发烫的眼睑,仿佛要剥夺大脑的视力,把眼珠压进眼孔去。但是那毫无用处。大脑有着自己赖以为生的食品。想象,如同受痛苦折磨的活物,被恐怖弄得奇形怪状,像一个肮脏的木偶那样在架子上跳舞,透过活动的面具咧开嘴笑着。然后,他觉得时间突然停止了。不错,那个盲目而呼吸缓慢的东西已不再爬行。时问一旦死去,种种可怕的想法便生龙活虎地在眼前奔跑起来,从坟墓里拖出可怖的未来给道连看。道连瞪了一眼,吓得呆呆地像一块石头。
终于,门开了,进来的是他仆人。道连呆滞的目光转向了他。“坎贝尔先生到了,先生,”仆人说。
他干枯的嘴唇松了口气,脸颊又有了血色。
“叫他马上进来,弗兰西斯。”他觉得自己恢复了镇静,胆怯心理一扫而光。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不一会,艾伦·坎贝尔进来了,脸色严厉而苍白,煤一般黑的头发和乌黑的眉毛,使他的脸显得更没有血色了。
“艾伦!这太好啦,多谢你来了。”
“我本想从此不上你家了,格雷。可是你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的语气生硬而冷淡,说话很慢,也很审慎,镇定的目光带着蔑视在道连脸上搜索着。他的手始终插在羊毛外套里,他似乎也没有会意道连表示欢迎的手势。
“是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艾伦,而且不止对一个人。坐吧。”坎贝尔在桌旁坐了下来,道连坐在他对面。两人的目光相遇。道连的眼神里露出无限的怜悯,他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道连凑过脸去,非常镇静地开始说话了,注视着他叫来的这个人对每一句话的反应。“艾伦,在这幢房子的顶楼,有一个锁着的房间,除了我没有人进去过。房间里有一个死人,坐在桌子旁边。他死掉已经十个小时了。别动,也别那么看我。这人是谁,为什么死的,怎样死的,不关你的事。你要做的是——”“住嘴,格雷。我不想再知道什么了。你告诉我的是真是假跟我没有关系。我断然拒绝同你搅在一起。把你那些可怕的秘密留给你自己吧,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艾伦,这些秘密你得感兴趣,尤其是这个秘密。我很为你感到遗憾,艾伦,但也出于无奈。只有你能救我。我是被追把你拖进来的,我毫无选择。艾伦,你是搞科学的,知道化学这一类东西,还做过实验。你只要把楼上那个东西毁掉就可以了,彻底毁掉,不留痕迹。没有人见过他进这间房子,事实上此刻他应该在巴黎呢。几个月之内人家不会想起他来。等想起来时他已经无迹可寻了。你,艾伦,必须把他和他的随身物品变成一把灰,让我把他撒到空中去。”
“你疯啦,道连。”
“啊!我正等着你叫我道连呢。”
“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真是发疯啦,以为我会帮你什么忙,作了那么可怕的自白。不管这是什么事,反正与我无关。你想我会拿自己的名誉去冒险吗?你干的鬼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自杀的,艾伦。”
“那很好。可是谁逼得他自杀的?我想是你。”
“你还是拒绝替我干吗?”
“当然拒绝。我绝对不会卷进去。我也不在乎你会蒙受怎样的耻辱。你活该。我不会因为你受辱,当众受辱,而觉得难过。世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找,却胆大包天把我搅到这恐怖事件中去?我原以为你对人的性格知道得还要多些。你的朋友亨利·沃顿勋爵尽管教了你别的东西,却并没有怎么教你如何了解别人的心理。我绝对不会动一个手指来帮你忙,你找错人了。找你朋友去吧,别来烦我。”“艾伦,他是给人杀掉的。我杀了他。你不知道他使我有多痛苦。且不谈我过的生活如何,但以造就或破坏这种生活而言,他起的作用比可怜的哈利要大得多。可能他不是故意的,但结果都一样。”“谋杀!我的天哪!道连,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会去告发。这不关我的事。此外,我不来搅弄,你也肯定会给抓起来的,要犯罪总要露馅。但我不想卷进去。”
“你一定得卷进来。慢着,你等一下。你听我说,光是听,艾伦。我求你的不过是做一个科学实验。就譬如你上医院和停尸房,在那可怕的事,心理上会丝毫不受影响。在某个可怕的解剖室,或者发出恶臭的实验室,你发现这个人躺在铅灰色的台子上,红色的内脏已经挖出来使血液流通,你只会把它看做一个很好的实验品,心里。
一点也不怕。你不会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坏事。恰恰相反,你也许会觉得你在从事有益于人类的事情,或是在增进世人的知识,或是满足学者的好奇,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要你干的不过是你以前做过的事情。说实在,毁掉一具尸体决没有你的常规工作可怕。而且,你得记住,这是我的惟一一件罪证。要是被发现了,那我也完了。而你不帮忙是肯定要给发现的。”
“我不想帮你忙,你还是丢掉这份心吧。对整件事情我根本不感兴趣。这不关我事儿。”
“艾伦,我求你啦。想想我的处境吧。你来之前我吓得差一点昏倒。将来你也会尝到恐怖的滋味的。不,别去朝那里想了。干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吧。你不会问你做实验的尸体是来的,现在也别问。事实上我已经同你说得太多了。可我求你干了。
我们曾经是朋友,艾伦。”
“不要提过去的日子了,道连。那些日子已经死去。”
“有时候死掉的东西迟迟不肯消失。楼上那人不会走掉。他垂着头,伸着手,坐在桌子旁边。艾伦!艾伦!你不帮忙我就完蛋了。哎呀,他们会绞死我。艾伦!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会因为我干的事把我绞死。”
“这场戏再拖下去没有什么好处,这件事,我断然拒绝插手。你疯啦,求到我头上来了。”
“你拒绝了?”“不错。”
“我求你了,艾伦。”“求也没有用。”道连·格雷的眼睛里又露出了怜悯的表情,随后他伸手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并看了两遍,仔细折好,把纸条推了过去。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坎贝尔惊奇地瞧着他,拿起纸条,将它打开。细细一看,脸色死白,倒在了椅子上。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恶心,只觉得仿佛心脏在一个空洞中乱跳,马上就要衰竭而死了。
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之后,道连转过身来,站在艾伦的背后,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为你感到遗憾,艾伦,”他低声说,“可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了。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这就是。你看到信封上的地址了吧。要是你不帮忙,那我只好寄出去了。不帮忙,我就寄。你知道后果会怎样。但是你会帮我的,现在你不可能拒绝了。我本想饶了你,承认这一点你才没有冤枉我。可是你态度严厉,说话苛刻,出口伤人。谁都不敢这么对待我,无论哪个活着的人。这一切我都忍了。现在得由我提条件了。”
坎贝尔把头埋在手里,身子一阵哆嗦。
“不错,该轮到我提条件了,艾伦。你知道是什么条件。事情很简单。过来吧,别弄得自己像发烧似的。事情就该做,大胆去干吧。”坎贝尔呻吟了一下,浑身发起抖来。他觉得壁炉上时钟的滴答声,仿佛把时间切分成了细微的痛苦,每一丝痛苦都激烈得难以忍受;仿佛额头上套了个铁圈慢慢地在抽紧;仿佛威胁着他的耻辱已经降临到他头上。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重得像铅一样,似乎要把他压碎。
“来吧,艾伦,你得当机立断。”
“我不能干,”他机械地说,仿佛话语能改变事情。“一定得于。你没有选择了,别耽误时间。”
他犹豫了一下。“楼上有火炉吗?”
“有的,有一个带石棉罩的煤气火炉。”“我得回家从实验室拿些东西。”
“不行,艾伦,你不能离开这所房子。把你需要的东西写在纸条上,让我的仆人叫辆车子把东西拿来给你。”
坎贝尔草草写了几行字,用吸墨器将它吸干,在信封上写了他助手的名字和地址。道连拿起条子,仔细看了看。随后打了铃,把它交给贴身侍从,吩咐他快去快回,把东西随身带来。
门厅的门关上时,坎贝尔不安地惊跳起来。他离开椅子,走到壁炉架前,像打摆子似地簌簌地抖着。差不多有二十分钟,谁都没有开。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嗡嗡转着,时钟滴答滴答响着,像是榔头在敲打。
钟敲一点的时候,坎贝尔转过身来,看着道连·格雷,见他眼里都是泪水。他伤心的脸上某种清纯之气使坎贝尔很愤怒。“你真无耻,无耻透顶!”他咕哝着。
“嘘,艾伦,你救了我的命,”道连说。
“你的命?天哪!那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呀?你一步步走向堕落,而现在已经登峰造极,竟犯了罪。我干我将要干的事,你强迫我干的事,考虑的不是为救你的命。”
“啊,艾伦,”道连叹息着低声说,“但愿你对我的怜悯,有我对你的千分之一。”他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望着花园。坎贝尔没有回答。
大约十分钟后,敲门声响了,进来的是取东西回来的仆人。他提着一大红木箱子化学药品,一长卷钢铂丝和两个形状很怪的钳子。
“我把东西都放在这儿吗,先生?”他问坎贝尔。
“好的,”道连说。“弗兰西斯,恐怕我还有个差使要让你干。那个供应塞尔比庄园兰花的里奇蒙人叫什么名字?”
“叫哈登,先生。”
“不错,叫哈登。你得立即上里奇蒙,亲自去见哈登,让他送兰花来,数量是我预订的两倍。白兰花尽量少送,说实在,一盆也不要。今天天气很好,弗兰西斯,里奇蒙又很美,不然我是不会麻烦你的。”“一点也不麻烦,先生。我什么时候得赶回来呢?”
道连看了一下坎贝尔。“你的实验要多久,艾伦?”他若无其事地问道。第三者在场使他平添了勇气。
坎贝尔皱起眉头,咬着嘴唇。“需要五个小时左右。”他答道。
“要是你七点半回来,时间还是足够的,弗兰西斯。或者就在哪儿过夜。把我要穿的衣服拿出来就行了,晚上你可以自由支配。我不在家里吃饭,所以用不着你。”
“谢谢,先生,”那人说着离开了房间。
“好吧,艾伦,这事刻不容缓。这箱子真重!我来替你拿吧。你拿别的东西。”他说得很快,用的是命令口吻。坎贝尔觉得自己已受制于他了。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他们到了楼梯顶上,道连拿出钥匙开门。随后他停了下来,眼里露出不安的神色。他打了个哆嗦。“我想我不能进去,艾伦,”他低声说。
“我不在乎,反正也不需要你,”坎贝尔冷冷地说。
道连把门才开了一半,便看见画像在阳光下斜眼瞅着。撕下的帘子落在画像前的地板上。他想起前一天晚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忘了把致命的画布遮盖起来了,正要冲上前去,却打了个寒战,退了回来。画像的一只手上出现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红色露水,仿佛画布淌着血汗,那讨厌的露水究竟是什么呢?它多么可怕!一时间,他觉得这比趴在桌子上的那个无声的东西还要可怕。那东西奇怪扭曲的影子落在血迹斑驳的地板上,说明它没有动弹,像他离开时一样依然在那儿。
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把门开得更大了些。他半闭着眼睛,扭着头急步走进房间,决计不看一眼死人。随后他俯身拣起紫金色的帘子,一下子扔过去盖住了画像。
在他停住不动了,不敢回头。但是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面前的复杂景象。他听见坎贝尔把笨重的箱子、铁钳子和这可怖的活儿所需的其他物品拿进房间。他开始想象,要是艾伦·坎贝尔和巴兹尔·霍尔华德曾见过面,彼此对对方会有什么想法呢?
“现在你走吧,”他身后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他转身急急地走了出去,因为他知道那死人已经被推回到椅子上,坎贝尔正瞪着那张蜡黄闪亮的脸。下楼的时候他听见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
坎贝尔回到书房的时候已早就过了七点。他脸色苍白,却镇静到了极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好了,”他咕哝着。“好吧,再见了。让我们永远不再见面。”
一“你已经救了我,免得我遭殃,艾伦。我不会忘记,”道连没有多说。
坎贝尔一走他便上了楼。房间里有一股可怕的硝酸气味,但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东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