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鯈亭记〈景祐五年〉”

禹之所治大水七,岷山导江,其一也。江出刑州,合沅、湘,合汉、沔,以输之海。其为汪洋诞漫,蛟龙水物之所凭,负涛晦冥之变怪,壮哉!是为勇者之观也。

吾兄晦叔为人慷慨喜义,勇而有大志。能读前史,识其盛衰之迹,听其言,豁如也。困于位卑,无所用以老,然其胸中亦已壮矣。

夫壮者之乐,非登崇高之丘,临万里之流,不足以为适。今吾兄家荆州,临大江,舍汪洋诞漫,壮哉,勇者之所观!而方规地为池,方不数丈,治亭其上,反以为乐,何哉?盖其击壶而歌,解衣而饮,陶乎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则其心岂不浩然哉!

夫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然则,水波之涟漪,游鱼之上下,其为适也,与夫庄周所谓惠施游于濠梁之乐何以异?乌用蛟鱼变怪之为壮哉?故名其亭曰游鯈亭。景祐五年四月二日,舟中记。

“淅川县兴化寺廊记〈明道二年〉”

兴化寺新修行廊四行,总六十四间,匠者某人,用工之力凡若干,土木圬墁陶瓦铁石之费、匠工佣食之资凡若干。营而主其事者,僧延遇。延遇自言余杭人,少弃父母,称出家子。之郓州,拜浮图人,师其说。年十九,尚书祠部给牒称僧,遂行四方。淳化三年,止此寺,得维摩院废基筑室,自为师,教弟子以居。居二十有三年,授弟子惠聪而老焉。又十八年,年七十有一矣,乃敛其衣盂之具所余,示惠聪而叹曰:“吾生乾德之癸亥,明年而甲子一复,而又将甲焉。弃杭即淅四十有三岁,去填墓不哭其郊,闻吴歈不怀其土,吾岂无乡闾亲戚之仁与爱而乐此土邪?吾惟浮图之说,畏且信以忘其生,不知久乎此也。今老矣,凡吾之有衣食之余,生无乡闾宗族之赒,没不待岁时烝尝之具,盍就吾之素信者而用焉?毕,吾无恨也。”于是庀工度材,营此廊。廊成,明道二年之某月也。

寺始建于隋仁寿四年,号法相寺。太平兴国中,改日兴化,屋垣甚壮广。由仁寿至明道,实四百四十有四年之间,凡几坏几易,未尝有志刻,虽其始造之因,亦莫详焉。至延遇为此役,始求志之。予因嘉延遇之能果其学也。惠聪自少师之,虽老,益坚不坏。又竭其所有,期与俱就所信而尽焉。夫世之学者知患不至,不知患不能果。此果于自信者也。年月日记。

“偃虹堤记〈庆历六年〉”

有自岳阳至者,以滕侯之书、洞庭之图来告曰:“愿有所记。”予发书按图,自岳阳门西距金鸡之右,其外隐然隆高以长者,曰偃虹堤。问其作而名者,曰:“吾滕侯之所为也。”问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险,而岳阳,荆、潭、黔、蜀四会之冲也。昔舟之往来湖中者,至无所寓,则皆泊南津,其有事于州者远且劳,而又常有风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堤下,有事于州者,近而且无患。”问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长一千尺,高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杀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万有五千五百工,而不逾时以成。”问其始作之谋,曰:“州以事上转运使,转运使择其吏之能者行视可否,凡三反复,而又上于朝廷,决之三司,然后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议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书矣。”

盖虑于民也深,则其谋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险不测之虞,惠其民而及于荆、潭、黔、蜀,凡往来湖中,无远迩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阳四会之冲,舟之来而止者,日凡有几!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则滕侯之惠利于人物,可以数计哉?夫事不患于不成,而患于易坏。盖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继者常至于殆废。自古贤智之士,为其民捍患兴利,其遗迹往往而在。使其继者皆如始作之心,则民到于今受其赐,天下岂有遗利乎?此滕侯之所以虑,而欲有纪于后也。

滕侯志大材高,名闻当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时,尝显用之。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无所用心,略施其余,以利及物。夫虑熟谋审,力不劳而功倍,作事可以为后法,一宜书。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而告来者不以废,二宜书。岳之民人与湖中之往来者,皆欲为滕侯纪,三宜书。以三宜书不可以不书,乃为之书。庆历六年某月某日记。

“孙氏碑阴记〈皇祐三年〉”

皇祐三年夏,元规以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为陕西都转运使,道出南京,遇疾,留河上。予时往问之。元规疾少间,出其皇祖少师之铭,而谓予曰:“此太子太傅杜公所书也。吾家世德,杜公之父荣公实铭之。惟吾二家,皆为当世盛族,五代之乱,播于吴越而不显,然其同禄仕,通婚姻,子孙之好至今而不绝也。自吴越国除,衣冠之族皆北。予以不幸少孤,既壮而后禄养。其为御史谏官,以言事谪守处州,始得过故乡,识其耆老,而求杜氏之铭不可得也。今十有五年而始获于斯。自荣公之铭孙氏,三世百年,至于小子,幸承祖考忠义之训,今得进被荣显于朝廷而列于侍从。杜公以道德名望相明天子,荷天之福,眉寿于家。惟吾二家之盛衰,与时治乱而上下,故屈于彼而伸于此。其世德遗文,由后有人,克保不坠,故晦于昔而显于今。将刻铭于碑,表之墓隧,以昭示来世子孙,其以为如何?

予曰:呜呼!为善之效无不报,然其迟速不必问也。故不在身者则在其子孙,或晦于当时者必显于后世,其孙氏、杜氏之谓乎。刻之金石以遗二家之子孙而劝天下之为善者,不亦宜哉!

“三琴记〈嘉祐七年〉”

吾家三琴,其一传为张越琴,其一传为楼则琴,其一传为雷氏琴,其制作皆精而有法,然皆不知是否。要在其声如何,不问其古今何人作也。琴面皆有横文如蛇腹,世之识琴者以此为古琴,盖其漆过百年始有断文,用以为验尔。

其一金徽,其一石徽,其一玉徽。金徽者,张越琴也;石徽者,楼则琴也;玉徽者,雷氏琴也。金徽其声畅而远,石徽其声清实而缓,玉徽其声和而有余。今人有其一已足为宝,而余兼有之,然惟石徽者,老人之所宜也。世人多用金玉蚌琴徽,此数物者,夜置之烛下炫耀有光,老人目昏,视徽难准,惟石无光,置之烛下黑白分明,故为老者之所宜也。

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琴亦不必多藏,然业已有之,亦不必以患多而弃也。

嘉祐七年上巳后一日,以疾在告,学书,信笔作欧阳氏三琴记。

“大明水记〈庆历八年〉”

世传陆羽《茶经》,其论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其说止于此,而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也。至张又新为《煎茶水记》,始云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有七等,又载羽为李季卿论水次第有二十种。

今考二说,与羽《茶经》皆不合。羽谓山水上,乳泉、石池又上,江水次而井水下。伯刍以扬子江为第一,惠山石泉为第二,虎丘石井第三,丹阳寺井第四,扬州大明寺井第五,而松江第六,淮水第七,与羽说皆相反。季卿所说二十水:庐山康王谷水第一,无锡惠山石泉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扇子峡蛤蟆口水第四,虎丘寺井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瀑布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庐山龙池山顶水第十,丹阳寺井第十一,扬州大明寺井第十二,汉江中零水第十三,玉虚洞香溪水第十四,武关西水第十五,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第十八,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如蛤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羽皆戒人勿食,食之生疾,其余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与羽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邪?其述羽辨南零岸时,怪诞甚妄也。

水味有美恶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说也。故其为说,前后不同如此。然此井,为水之美者也。羽之论水,恶渟浸而喜泉源,故井取多汲者,江虽长,然众水杂聚,故次山水。惟此说近物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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