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诺在灰暗中醒来。星星还在闪耀,白昼也只在东方的天边画下了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鸡叫了半天,早起的猪群也已经开始不停地翻动着小树枝和碎木片,看看有没有漏过什么能吃的东西。在茅屋外面的霸王树丛中,一群小鸟一面嘁嘁喳喳地叫着,一面拍打着翅膀。

奇诺睁开了眼睛,他先看看那个渐渐亮起来的四方形——那是门,然后看看那吊在空中的箱子,那里面睡着小狗子。最后他转过头去看他的妻子胡安娜;她挨着他躺在席子上,她的蓝披巾盖着她的鼻子和乳房,围着她的腰。胡安娜的眼睛也睁开了。奇诺一点也想不起,他在醒来时曾经看到它们闭着过。她的黑眼睛好象一双亮晶晶的小星星。正象她平素醒来的时候那样,她这会儿也在看着他。

奇诺听到早潮轻轻拍着沙滩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好听——奇诺又闭上眼睛去听他的音乐。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做,也许他那个民族都那样做。他的民族曾经是伟大的作曲者,因此凡是他们看见、想到、做过或是听到的东西都变成了歌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歌曲流传了下去;奇诺知道它们,可是没有新的歌曲增加。这并不是说没有个人的歌曲。奇诺的脑子里这会儿就有一支歌,又明朗又柔和,假如他说得出的话,他会管它叫作“家庭之歌”。

他的毯子盖在他的鼻子上,防御着湿冷的空气。他的眼睛朝着身旁一阵沙沙的响声瞥去。是胡安娜起身了,几乎没有声音。她光着粗硬的脚走到小狗子睡的吊箱面前,弯下身子轻轻哄了哄他。小狗子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胡安娜走到灶坑前面,拨出一块煤,一面把它扇着,一面把小柴枝折断加在上面。

这时奇诺起身了,用毯子裹起脑袋、鼻子和肩膀。他把脚伸进凉鞋,走到屋外,去看破晓的天色。

在门外面他蹲了下来,把毯子的两头围绕在膝盖上。他看见海湾上一朵朵云彩在高空中泛着红光。一只山羊走拢来嗅嗅他,睁着冷漠的黄眼睛呆呆地瞪着。在他身后,胡安娜点起的火冒出了熊熊的火焰,从茅屋的墙缝里投出一道道的火光,从门口也投出一块四方形的摇曳不定的光。一只来迟的飞蛾扑了进去觅火。“家庭之歌”现在从奇诺身后飘过来。胡安娜正在磨着玉米来做早餐吃的饼,那块磨盘的转动就是“家庭之歌”的节奏。

黎明很快地来到了,一抹淡彩,一道红光,一片明亮,然后爆发出一团烈火——太阳从海湾里升起了。奇诺垂下眼睛,躲避那炫目的光芒。他可以听到屋子里轻轻拍玉米饼的声音,闻到它们在平锅上发出的香味。蚂蚁在地上忙着,有浑身亮晶晶的大黑蚂蚁,也有跑得很快的灰溜溜的小蚂蚁。一只灰溜溜的蚂蚁正狂乱地想要逃出一只蚁狮给它挖下的沙子的陷阱,奇诺以上帝的超然态度在一旁观望。一只瘦嶙嶙、怯生生的狗走拢来,一听到奇诺柔和的呼唤,就蜷做一团躺下,尾巴差不多盘到了爪子上,又把下巴轻轻地搁在这个堆堆上。这是条黑狗,在应该长眉毛的地方生着金黄的斑点。这是象其它早晨一样的一个早晨,然而又是一个特别美好的早晨。

奇诺听到了绳子唧唧嘎嘎的响声。那是胡安娜正把小狗子从吊箱里抱出来,擦洗干净,又把他搁在她胸口用披巾兜成的吊床里。奇诺用不到望就可以知道这些事情。胡安娜柔和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这支歌只有三个音符,但音程却有无穷的变化。这也是“家庭之歌”的一部分。一切都只是一个部分。有时它高上去成为一种痛切的、攫住喉头的和音,诉说着这就是安全,这就是温暖,这就是完满。

隔着篱笆墙还有其他的茅屋,从那些屋子里也有烟出来,还有做早饭的声音,可是那些是别的歌,他们的猪是别的猪,他们的妻子不是胡安娜。奇诺既年轻又结实,黑红的头发覆在棕色的前额上。他的眼睛热情、凶猛而又明亮,胡子又稀又粗。他现在把毯子从鼻子上挪了下来,因为阴暗有毒的空气已经消散,而黄澄澄的阳光落在屋子上了。在篱笆墙附近,两只公鸡张开翅膀,竖起颈毛,低着头彼此佯攻。这将是一场笨拙的战斗。它们不是斗鸡。奇诺望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眼睛去看一群野鸽忽隐忽现地向内地的群山飞去。这时世界已经醒来,于是奇诺站起身,走到他的茅屋里去。

当他走进门的时候,胡安娜从火光熊熊的灶坑面前站了起来。她把小狗子放回到吊箱里。然后她梳了她乌黑的头发,编成了两条辫子,又用细绿缎带扎住辫梢。奇诺蹲在灶坑旁边,卷起一张热玉米饼,蘸着作料吃了下去,又喝了一点龙舌兰汁;这就是早饭了。这是他所吃过的唯一的一种早饭,除了节日,还有诸圣节那天一顿惊人的、险些把他撑死的甜点心不算。奇诺吃完之后,胡安娜回到灶旁吃她的早饭。他们也说了几句话,可是如果谈话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谈话是没有什么必要的。奇诺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这也就是谈话。

阳光温暖地晒着茅屋,一束束长长的光线从罅隙里透进来。有一道阳光落在小狗子躺着的吊箱上,落在那些吊箱子的绳子上。

一个微小的动作把他们的眼光吸引到吊箱上。奇诺和胡安娜呆呆地一动也不动。顺着那条把孩子的箱子挂在屋梁底下的绳子,一只蝎子正慢慢地在往下爬。它那螫人的尾巴伸在后面,又平又直,可是一转眼它就可以把它竖起来的。

奇诺的呼吸在鼻孔里嘶嘶响,于是他张开嘴来止住它。然后惊骇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僵硬的感觉又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脑子里响起了一支新的歌,这是恶之歌”,敌人的音乐,家庭的任何仇敌的音乐,一种野蛮、诡秘、危险的旋律,同时,在它的下面,“家庭之歌”悲痛地呼号着。

蝎子顺着绳子轻轻地朝着箱子爬下来。胡安娜悄悄地重复着一句古老的咒语,来抵御这祸害,还咬紧牙关喃喃地念了一声圣玛利亚保佑。奇诺却行动起来了。他的身子悄悄地溜到屋子的那一边,平稳而毫无声息。他的手举在面前,手心向下,眼睛紧盯着蝎子。在蝎子下面的吊箱里,小狗子一面哈哈地笑着,一面把手朝着它伸了上去。当奇诺几乎够得着它的时候,蝎子感到了危险。它停住了,它的尾巴轻轻颤动着,竖了起来,尾梢的弯钩闪闪发光。

奇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听得见胡安娜又在低声地念着那古老的咒语,他也听得见敌人的音乐。要等蝎子动了他才能动,而蝎子却在探索着那正在临近的死亡的来源。奇诺的手非常缓慢、非常平稳地向前伸出去。那带钩的尾巴笔直地竖起来了。正在这一刻,哈哈笑着的小狗子摇动了绳子,蝎子掉下来了。

奇诺的手跳起来去抓它,可是蝎子从他的手指旁边漏了下去,掉在孩子的肩上,停住,并且螫着了。奇诺随即咆哮着抓住了它,抓在手指中间,在手心里把它搓得稀烂。他把它扔下去,用拳头把它打进泥地,小狗子在箱子里疼得哇哇地哭喊起来。可是奇诺一直把敌人连打带踩地只剩下一点碎片和泥土中的一块湿印子。他露出牙齿,怒火在他眼睛里燃烧,“敌人之歌”在他耳朵里吼叫。

可是胡安娜这时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了。她找到螫痕,周围已经开始发红了。她把嘴唇凑在螫痕上,使劲地嘬了又吐,吐了又嘬,这时小狗子一直在哇哇地哭喊。

奇诺来回转动;他不知怎么办是好,他变得碍手碍脚了。

孩子的哭喊惊动了邻居。他们都从自己的茅屋里涌了出来——奇诺的哥哥胡安﹒托玛斯和他的胖老婆阿帕罗妮亚,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挤在门口,堵住了进来的路,同时,在他们后面,别人也想朝里面看,还有一个小男孩爬过一堆大腿前来张望。前面的人把话传给后面的人——“蝎子。宝宝给螫了。”

胡安娜停了一会儿没有嘬伤口。小孔略微变大了些,它的边缘由于嘬吮而变白了,但红肿在向周围蔓延,形成一个隆起的含淋巴的硬块。这些人全都知道蝎子的厉害。一个大人被螫之后也会病得很凶,何况一个小娃娃,很容易给毒死的。他们知道,一开头会出现红肿、发烧、喉咙会肿胀,然后腹部会痉挛起来,如果进去的毒液相当多的话,小狗子说不定还会死掉。可是螫伤的刺痛渐渐消失了。小狗子的哭喊变成了呻吟。

奇诺对于他那有耐性的、柔弱的妻子的铁一般的意志常常感到惊奇。她这个顺从、恭敬、愉快而又有耐性的女人,可以一声不吭地弓着背忍受产痛。她几乎比奇诺自己还能耐劳和忍饥。在小船上,她象一个强壮的男人一样。现在她又做了一件最惊人的事情。

“大夫,”她说。“去请大夫。”

这话传到了那些挤得紧紧的站在围着篱笆墙的小院子里的邻居们中间。他们彼此之间反复地说,“胡安娜要请大夫。”要请大夫是一件惊人的事情,一件重大的事情。把他请来将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大夫从来不到这堆茅屋中来的。既然他照看住在城里那些石头和灰泥的房屋里的阔人们已经忙不过来,他又何必来呢?

“他不会来的,”院子里的人们说。

“他不会来的,”门口的人们说,于是这想法也到了奇诺的脑子里。

“大夫不会来的,”奇诺对胡安娜说。

她仰起头来望着他,她的眼睛冷冷的,象一只母狮的眼睛那样。这是胡安娜的头一个孩子——这几乎就是胡安娜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奇诺看出了她的决心,于是家庭的音乐以钢一般的调子在他脑子里响起来了。

“那么我们去找他,”胡安娜说,她随即用一只手把深蓝色披巾披在头上,用披巾的一头做成一个吊带,吊着呻吟的孩子,用另一头在他眼睛上面做成一块遮布,给他挡住亮光。门口的人往后面的人身上挤,给她让路。奇诺跟着她。他们走出篱门,踏上布满车辙的小道,邻居们跟随着他们。

这事已经变成街坊上的一桩事件。他们形成了一个迅速的、脚步轻悄的行列,向市中心进发,最前面的是胡安娜和奇诺,他们后面是胡安﹒托玛斯和阿帕罗妮亚,她的大肚子随着吃力的脚步微微摇晃,然后是所有的邻居,还有孩子们在两边跟着小跑。黄澄澄的太阳把他们的黑影子投在他们前面,因此他们在自己的影子上走着。

他们来到了茅屋终止的地方,石头和灰泥的城市从这里开始,城里的房屋外面有森严的围墙,里面有荫凉的花园,园子里有小喷泉在喷水,紫茉莉藤用紫色、砖红色、白色的花叶盖住了墙。他们听到来自隐秘的花园里的笼鸟的歌唱,听到凉水喷洒在热石板上的声音。这个行列通过亮得刺眼的广场,从教堂面前走过。行列现在已经扩大,外围的那些匆匆忙忙新加入的人听人们低声讲着孩子怎么给一只蝎子螫了,他的父母又怎样在带他去看大夫。

新加入的人,尤其是从教堂前面来的乞丐们—─他们是擅长财务分析的大专家—─迅速地看了看胡安娜的旧蓝裙子,看到她披巾上的破洞,估了估她辫子上的绿缎带,察看了奇诺的毯子的年岁以及他那洗过千百遍的衣服,然后断定他们是穷苦人,便跟着去看会有什么样的戏演出来。教堂前面的四个乞丐知道城里的一切事情。年轻女人走进去做忏悔的时候,他们研究她们的脸色;等她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又看见她们,并且判断她们罪愆的性质。他们知道每一桩细小的丑事,也知道一些重大的罪行。在教堂的阴影里,他们睡在自己的地盘上,因此没有人能够不给他们知道而溜进去寻找慰藉。他们也知道那个大夫。他们知道他的无知、他的残忍、他的贪婪、他的嗜好、他的罪愆。他们知道他那些拙劣的堕胎手术以及他难得施舍的那些褐色的小铜钱。他们看到过他的病人的尸体给抬进教堂。这会儿,因为早弥撒已经完了,生意也很清淡,他们便跟着行列走去,这些无止无休地渴望了解他们同胞的人们,便去看那懒惰的胖大夫会怎样对待一个给蝎子螫了的贫苦孩子。

匆匆的行列终于来到大夫住宅的围墙中间那扇巨大的大门前。他们可以听到喷水泉的飞溅声,笼中鸟的歌唱声,以及长扫帚在石板上扫过的声音。从大夫的住宅里,他们还能闻到煎上等咸肉的气味。

奇诺踌躇了一会儿。这个大夫跟他不是同一个民族。这个大夫是另一个种族的人,那种族近四百年来打过、饿过、抢过、鄙视过奇诺的种族,并且吓住了他们,因此土人谦卑地来到他的门前。正如他一向走近这个种族中任何人的时候那样,奇诺同时感到软弱、害怕和气愤。愤怒和恐怖掺杂在一起。要他杀死这个大夫,会比跟他谈话容易得多,因为大夫的种族中所有的人跟奇诺的种族中所有的人讲起话来,就仿佛他们都是愚鲁的牲口似的。当奇诺把右手举向大门上的铁环的时候,愤怒填满了他的胸膛,敌人的喧闹的音乐在他的耳朵里震响,他的嘴唇紧紧地贴着牙齿——可是,他却举起了左手去摘帽子。铁环在门上敲打着。奇诺脱下了帽子站着等候。小狗子在胡安娜怀里微微地哼着,于是她轻轻地去哄他。行列挤了拢来,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听得清楚一些。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几寸。奇诺从那个隙缝里可以看到园子里凉爽的绿荫和小喷泉。那个向外望着他的男人跟他是一个种族。奇诺用本族的语言跟他说话。“小东西——头生的——给毒蝎子咬了,”奇诺说。“他需要医师的本领。”

大门关上了一点儿,那仆人不肯用本族的语言说话。“等一会儿,”他说。“我自己去通报,”于是他关上大门,并且插紧了插销。刺眼的太阳把这群人连在一起的影子黑沉沉地投在自墙上。

大夫坐在他卧室里的高床上。他穿着巴黎运来的红纹绸长睡衣,要是扣上扣子的话胸口就有点儿紧了。他的膝上搁着一个银托盘,里面有一把银制的巧克力壶和一个薄磁的小杯。杯子是那样纤巧,以致当他用大手的拇指和食指的尖儿把它举起而把其余三个指头远远地伸开免得它们碍事的时候,那副样子真是可笑。他的眼睛陷在鼓起的小肉窝里,他的嘴角由于不满而耷拉着。他越来越胖,他的嗓音,由于喉头的脂肪太多已经变得沙哑了。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面东方式的小锣和一盒纸烟。屋里的陈设又笨重又暗淡,阴森森的。挂的画儿都带有宗教意味,连他亡妻的着色大相片也是那样;如果她遗嘱里规定的并由她本人遗产中出钱做的那些弥撒真能应验的话,那她该是在天堂里了。大夫有一个短时期,曾经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而他整个后来的生活就是对法兰西的忆念和恋慕。他说:“那才是文明的生活呢,”——他的意思就是指当年他曾经靠着一笔小小的收入养姘头和吃馆子。他倒出了第二杯巧克力,又用手指捻碎了一小块甜饼干。从大门口来的那个仆人走到敞着的门前,站在那儿等着他看见。

“什么事儿?”大夫问。

“有个小印第安人带着个娃娃。他说孩子给蝎子螫了。”

大夫先轻轻地放下杯子,然后才让怒火上升。

“难道我没有别的事儿可做,只好给‘小印第安人’治治虫伤吗?我是个大夫,不是兽医啊!”

“是,老爷,”仆人说。

“他有钱吗?”大夫追问。“没有,他们从来没有钱的。我,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好象应当白干活——我可腻味透了。看看他有钱没有!”

在大门口,那仆人把门开了一条缝,朝外面看了看在等候的人们。而这一回他用本族的语言说话了。

“你有钱付治疗费吗?”

于是奇诺把手伸进毯子里一个秘密的地方。他掏出一张折叠了多少层的纸。他一层又一层地把它打开,直到最后才露出八颗畸形的小珍珠,象小烂疮似的,又丑又灰黯,压得扁扁的,几乎一文不值。仆人接过纸去,又关上大门,不过这一趟他去的时间不长。他把大门开了一条缝,刚够把那张纸递回来。

“大夫出去了,”他说。“人家请了他去看一个害重病的人。”随后,因为感到羞耻,便急忙关上了大门。

于是一阵羞耻的感觉传遍了整个行列。他们都散开去了。乞丐们回到教堂的台阶上去,游荡的人们走开,邻居们也离开了,免得继续看着奇诺当众受辱。

奇诺在大门前面站了好久,胡安娜呆在他旁边。慢吞吞地,他把他那求情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冷不防地,他用拳头狠狠地捶了大门一拳。他惊讶地低下头去,看到他的裂开的指关节和从手指缝里往下流着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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