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而毫不留情的侦察员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就走到那几个死了的休伦人跟前,对准他们那早已没有知觉的胸膛,用长刀每人再戳上一刀,他的表情是这样冷漠,仿佛这全是些音生的尸体。不过那个上了年纪的莫希干人,早已抢在他的前面,把胜利的标志——死人的头皮,从那毫无反抗的脑袋上剥撕到手了。

而恩卡斯却一反常态,几乎可说是一反本性,和海沃德一起飞奔过去帮助那两个姑娘。他们很快就松开了艾丽斯的绑,把她交给科拉。姐妹俩如此出乎意外地保全了生命,而且能重新聚首,心中对万能的上帝的感激之情,也就无需我们多费笔墨来加以叙述了。她们的感恩祈祷情深意切,缄默无声;她们的内心深处,燃烧着最为明亮,最为纯洁的柔情;虽然两人都默默无言,但是那长时间的热情爱抚,表达了她们重又恢复的世俗感情。艾丽斯从科拉身旁站了起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大声哭喊着老父亲的名字,她那温柔无邪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她轻轻地连声说道。“可以回到我们亲爱的爸爸怀里去啦!他不会再为我们悲伤得心碎啦!还有你,科拉,我的姐姐——不,比姐姐还亲,是我的妈妈,你也得救了。还有邓肯,”她带着无法表达的天真无邪的微笑,端详着那青年军官,接着说,“连我的勇敢、高尚的邓肯,也一点没有伤着。”

对这些热情洋溢而又几乎不相连贯的话,科拉没有作答,只是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中,充满柔情地温存着。就连海沃德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面对如此情深意切的场面,也毫不羞惭地掉下泪来。在战斗中沾得满身血迹的恩卡斯,表面上看来是个镇静的、不动声色的旁观者,实际上,他的眼睛中已经失去原有的凶猛,而闪烁着同情,这表明他有着极高的智力,也许比他的族人要超出几个世纪。

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的心情十分激动,这是人之常情,就在这段时间里,鹰眼小心翼翼地检查完了那几个打死的休伦人,确认这些家伙已经不能再来作乱,才走到大卫的跟前,为他松绑,在此以前,大卫一直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别人来解救他。

“好啦!”侦察员扔开了最后一根枝条,大声说道,“你的手脚又自由啦,尽管眼下也许会像刚生下时那样不听你使唤。我虽然年岁不比你大,可是我已在这荒野里过了大半辈子,说起来也许经验倒是不少。要是你对我这么一个人的忠告不见怪,我倒愿意把我的一点意见奉告。我是说,你还是趁早把你口袋里那只嘟嘟响的东西卖了,遇上第一个傻瓜就卖给他,拿这钱去买件有用的武器,哪怕是骑兵用的那种圆筒手枪也好。只要你小心勤奋,说不定还能混上一官半职。现在,我相信你自己也看清了,一只专吃腐肉的乌鸦,要比一只饶舌的长尾鸫好多哩。乌鸦至少还能给人们清除那种腐臭的东西,而一只长尾鸫,只会搅得林子里乱哄哄,只能骗骗人们的耳朵。”

“战斗需要武器和号角,可是胜利需要感恩的歌声!”松了绑的大卫回答说。“朋友,”他友好地朝鹰眼伸出一只瘦削纤细的手,眼眶中闪烁着泪光,接着说,“感谢你使我头上的头发,仍如上帝赐给我时一样完好;也许别人的头发比我光亮、鬈曲,可我觉得,我的头发是最适合于保护我的脑子的了。我之所以没有参加适才这场战斗,并非由于本人不愿,实因受到教规的约束。你在战斗中表明既勇敢又机灵,因而在着手履行其他更为重要的职责之前,本人特此向你深表谢意,因为你已证明完全值得一个基督徒予以赞扬。”

“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要是你常和我们在一起,你就能经常见到这类事。”侦察员回答说,在对方那种真心诚意的感谢之下,他对这位圣歌教师的态度也好多了。“我的老伙计鹿见愁,又回到我手里了。”他用手拍着自己的来复枪膛,接着说,“单是这件事,就是一个胜利。这班易洛魁人一向狡猾,可是休息时竟把武器放得那么远,这就太傻了。要是恩卡斯和他父亲能保持印第安人惯有的耐心的话,我们只需再加两发子弹,就把这伙流氓给整个儿解决了,就连那个逃走的恶棍也活不了。可是一切都是天意,而且这也是最好的安排。”

“你说得一点不错,”大卫回答说,“你抓住了基督教的真谛。凡是注定了要得救的人,定能得救,注定了要受罚的人,定会受罚。这是真正的道理,也是对一个虔诚的信徒最大的慰藉和鼓励。”

侦察员本来坐在那儿,正带着一种父母对待子女般的关怀,查看着自己那支来复枪。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仰望着对方,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什么道理不道理,”这个耿直的森林居民说,“这种道理只有坏蛋才相信,而对好人只会带来祸害。我只能相信,那边那个休伦人本来就应该在我手里倒下去的,因为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但是除非我亲眼看到,我决不相信他会得到什么奖赏,或者是钦加哥在他最后的日子会受到什么惩罚。”

“你这种狂妄的道理毫无根据,也不会得到任何圣书的支持。”大卫嚷嚷道,他有着极为敏感的优越感,在他那个时候,尤其是在他那一行里,这种优越感已经被披上上天启示的美好无知的外衣,竭力地宣扬神性的令人敬畏的奥秘,用自以为是、趾高气扬来补充信仰,来蒙住那些从这些荒谬可疑的人类教条中做出推论的人。“你的教堂建立在沙丘上,第一阵暴风雨就会把它的基础一扫而光。我要求你为如此无情的主张拿出根据(大卫也像鼓吹某种体系的人一样,在用语方面并不总是准确)。你的话,在哪一本圣书里,在哪一章哪一节里,可以找到依据?”

“书?”鹰眼重复了一句,并以异常直率的轻蔑口吻接着说。“你把我看成一个哭哭啼啼拖住你们那些老太婆裙带的小孩子了?把我膝盖上这枝好枪当成了鹅毛笔,把我的犄角当成了墨水瓶,把我的皮口袋也当成了带饭用的手巾包了吧?书!我虽然是个纯血统的白人,但我是个荒山里的战士;像我这样一个人,书有什么用呀?除了一本书之外,我平生什么书也没读过。而这本书上的字句却是非常简单、明白,用不着上过多少学就能读懂,尽管我在这上面也曾花了四十个漫长而艰苦的年头。”

“你这本书叫什么?”大卫问道,他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这本书就打开在你的眼前,”侦察员回答说,“拥有这本书的人并不是一个小气鬼,这本书谁都能用。听说,有些人念书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我知道,有人会到这殖民地来捣蛋,荒山野地里非常明白的事,到了生意人和牧师的心里,就会变得疑惑不解。要是有这样的人,他愿意跟我每天在这森林里转悠,他一定会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傻瓜,而他最傻的地方是千方百计想提高到上帝的水平,但事实上,无论在德行方面,或是在权力方面,他是决不可能和上帝平起平坐的。”

此时的大卫发现,和他舌战的对手,乃是一个只相信大自然的启示,而厌弃一切教义的玄虚的人,因而他立刻自愿放弃这场争论,因为他知道,从这儿他捞不到任何好处,也得不到任何声誉。当侦察员还在说话时,他已经坐了下来,掏出他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戴上铁丝边眼镜,准备继续尽他的职责,这种职责要不是刚才遭到意外的袭击,他是决不会中止这么久的。实际上,他是西方大陆的吟游诗人——当然,比起从前那班专门吟唱王孙贵族世俗荣华的天才歌手来,他是出世较晚的人,但是他仍能遵循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国家的精神。眼下他就准备以自己那高超的技艺,来庆贺这一次的胜利,或者说,来为这一次的胜利谢恩。他耐心地等待着鹰眼把话说完,然后才抬起头来,提高嗓门,大声说: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诸位和我一起来赞颂这次胜利,祝贺我们这次非比寻常的从野蛮的异教徒手中脱险。让我们来唱这首轻松而又庄严的圣歌吧,它的名字叫《北安普敦》。”

接着,他又说了选定的这首圣诗的页码和章节,然后把校音笛放到嘴边,像他过去在教堂里习惯了的那样,郑重其事地吹了两下。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人给他伴唱,因为科拉和艾丽斯此时正在热烈地抒发着各自的柔情,这在前面已经提到了。实际上,他的听众只有那个心怀不满的侦察员,但是,圣歌教师对于听众过少丝毫也不介意,而是放开了喉咙,把这首圣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其中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的事或者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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