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件事我必须写信告诉你,第一件事是关于我的破产:几天前我听说——我承认自己极其失望——对你的家庭来说,现在支付我的法庭费用已经太晚了,而且还是非法的,我必须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处于目前这种令人痛苦的地位。这种说法令我很伤心,因为我确信,若依据法律权限,如果没有破产案产业管理人(一切账目都必须交给他)的许可,如果你父亲和我的其他不多的几个债权人收不到收据,我甚至不能出版一本书,不能与剧院经理签约,或上演一个剧本。我想,即使你现在也会承认,那种依靠允许你父亲造成我破产以“战胜”他的计划,并没真的如你想像的那样结果会取得辉煌的成功,至少对我来说,这样的成功从来没出现过。你应该考虑的是我在赤贫状态下感受到的痛苦和羞辱,而不是你自己的幽默感,不管你的幽默感是多么苛薄和奇兀。实事求是地看,从你容许我破产,从你怂恿我对你父亲进行第一次控告来看,你实际上始终没能逃出你父亲的手掌心,你所做的都正是他想做的。如果他孤身又无助,那他是没有能力发泄他的厌恨的。在你身上——虽然你并不打算拥有这样一种可怕的职责——他始终能找到他的主要同盟军。
莫尔·阿德在信中告诉我,去年夏天,你确实在不止一个场合表示你希望能补偿一点我在你身上花的钱。就如我在给他的回信中所讲的,不幸的是,我在你身上花掉的是我的艺术、我的生活、我的名字、我在历史上的地位。即使你的家庭能随心所欲获得世界上一切奇妙的东西,或世界以为奇妙的东西,像天才、美、财富、崇高地位等,并把它们全放在我的脚边,也无法抵偿从我身上夺去的最小的东西的十分之一,或我流过的最小一滴泪中的一滴。然而,人做的一切当然都是必须得到报偿的,即使破产也是一种报偿。你似乎认为,破产是一个人用以免债、事实上也是“战胜”其债权人的最便利的手段,如果我们还继续谈你最喜欢的话题,那可以说,事实正好相反,这是一个人的债权人“战胜”他的手段,是法律通过没收他的所有财产迫使他偿清他的每笔欠债的手段,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就会身无分文,像一个贫贱的乞丐站在拱道里或蜷缩在路旁,伸手求乞他害怕求要的施舍物一样,至少在英国是如此。法律不仅夺去了我所拥有的东西:我的书、家庭、画、出版书的权利、上演剧本的权利,实际上夺去了我已有的一切:从《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到《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到楼梯上的地毯及房子的门把手都被夺去了,而且我还失去了我将要有的一切,例如,我在婚后夫妻财产处理协议中的权利就被卖掉了,幸运的是我可以通过我的朋友再把它买回来,否则,万一我妻子死了,我的两个孩子一生都要像我一样身无分文。我想,下一步就要卖掉由我父亲授予我对在爱尔兰的产业的权利,卖掉它会使我非常难过,但我不得不把它交出去。你父亲的700便士——还是700镑?——变成了我的拦路虎,而且必须偿还。即使当我被剥夺了我已有的和将要有的一切时,以及当我被逼成一个无助的破产者时,我仍必须偿还我的债务。萨瓦的正餐——清爽的甲鱼汤,甘美的隐身于有皱纹的西西里的葡萄叶中的圃鸥,醇厚的琥珀色的、实际上几乎也是琥珀味的香槟酒——我记得你最喜欢1880年的达戈奈特香槟酒,对吗?——这一切现在都不得不要我付出代价。威利斯的晚宴,帕瑞尔一热威的特酿葡萄酒始终是为我们留着的,直接从斯特拉斯堡采办的馅饼,我们用的大钟形玻璃杯底存留着的奇妙的美味香槟,其香味只有真正对生活敏锐的美食家才能品尝出来——这一切都不能不花钱,不能成为一个不诚实的当事人的可恶的债务,即使精美的袖口链口——四只心形的镀银的月亮石,底座交替环绕着钻石和红宝石——这是我设计的,并在亨瑞·刘维斯做成的,是我给你的一件特殊的礼物,以庆贺我第二部喜剧的成功——这些——虽然几个月后你就为点一首歌卖掉了它们——也都是要花钱的。不管你是如何处理它们的,我都不能让替我做成这些礼物的珠宝商赔钱,因此,即使我破产,我仍要偿还债务。
破产者的真实境遇也是任何人都会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个人要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付出代价。即使你——全心希望绝对不承担任何责任,坚持由别人为你提供一切,试图拒绝付出任何形式的感情或关注或感激——将来某一天也会认真地反思你所做过的事,并试图偿还它们——不管你是多么徒劳地想做到这一点,将来你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这个事实本身就是对你的一种惩罚。你不能洗刷掉你的所有责任,然后轻松潇洒地,或微笑着去结交新朋友,或重新四处寻找快乐。你不能把你曾带给我的一切只看做一种感伤的回忆,只是在抽烟、喝酒时才偶尔想起,或是只看做一种快乐的现代生活的鲜亮的背景,像挂在路旁小旅店里的旧挂毯。这种回忆,虽然暂时会有一种新果汁或新鲜的葡萄酒那样的魅力,但盛宴的残羹剩饭终会变臭,酒瓶里的残渣终会变苦,或在今天,或在明天,或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会认识到这一点。如果死神来临时你仍没有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你所过的是一种多么渺小、空虚、无想像力的生活啊!我在给莫尔的信中已经表达了这种观点,你最好尽快地从这种观点接近这个问题,他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是什么的。要理解这个问题,你不得不开发你的想像力。要记住:想像力是一种既能使人看到人与物的现实关系也能看到理想关系的品质。如果你自己不了解这个问题,那就与别人谈谈。我必须面对面地看我的过去,也必须面对面地看你的过去。你要静静地坐下来思考这个问题。世上最大的罪恶是浅薄,凡是认识到的都是对的。你可以与你的兄弟谈谈,实际上与你谈这个问题的合适人选是波西,让他读读这封信,了解我们友谊的一切背景,把一切都明日地摆在他面前,这是最好的评判方式。如果我们早就告诉了他实情,我会免去多少痛苦与羞辱啊!你应该记得我是曾打算这样傲的,你从阿尔及尔到伦敦的那天晚上我就准备这样做了,但你坚决反对,因此,当他晚饭后来找我们时,我们只得表演了一场喜剧,说你父亲神志不正常,耽于迷乱的、无法解释的幻象。这出喜剧在表演过程中是一流的,现在仍是一流的,因为波西对这出戏很认真。不幸的是,这出戏是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方式结束的,我现在正谈着的问题就是它的一个结果。如果这个问题对你来说是一种苦恼,请不要忘记它是我受过的最大的侮辱,是我必须经受的侮辱。我别无选择,你也别无选择。
我必须与你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我刑满释放时我们会面的条件、环境和地点的。从你去年初夏给罗比写的信,我知道你已把我给你的信和礼物封成了两个包——至少是还存留的信及礼物——并急于想亲自把它们交给我。当然,你放弃它们是必要的,你不理解我为什么给你写漂亮的信,就像你也不理解我为什么给你漂亮的礼物。你没能力明白,前者并不是准备着被惩罚的,就像后者也不是准备用来做抵押的一样。除此之外,它们还属于我早就结束了的生活的一个侧面,从属于你不能理解其价值的友谊。你现在一定会带着惊奇回顾你把我的全部生活掌握在你手里时的时光,我也一样,只是我还带有一种与你极其不同的感情。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5月底就要出狱了,我希望与罗比和莫尔·阿德一起立刻去国外某个海边小村,就像尤里庇得斯在他的一个剧本中所说的,海会洗去世界的污点和创伤。
我希望至少能有一个月的时间与朋友在一起,用他们健康和充满爱的陪伴来获得安静与平衡,使心灵的痛苦稍微减轻,使情绪更快乐。我对于伟大、单纯而原始的东西,如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憧憬,海与地球一样都是我的母亲。对我来说,我们都是对自然期望得太多,而与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我在希腊人的态度内发现了伟大的健全性,他们从不对着落日喋喋不休,或争论草地上的阴影是否真是淡紫色的,但他们只看到大海是为游泳者而存在的,沙地是为跑步者的双脚而存在的,他们爱树是因为它们投下的影子,他们爱森林是因为正午时的静谧。管理葡萄园的人,俯身察看新芽时,为了遮挡住阳光而将自己的头发与常青藤缠在一起。对希腊人给我们的两种典型:艺术家和竞技者来说,他们是用辛苦的桂叶和野欧芹叶编成花冠的(除此之外它们对人类毫无用处)。
我们称我们自己这个时代为功利的时代,可是我们对任何简单的东西的用途却一无所知。我们已经忘记水能使我们清洁,火能使我们净化,地球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因此,我们的艺术是月亮,与阴影一起嬉戏,而希腊的艺术则是太阳,直接处理的是事物本身。我确信,元素的力量中是有净化作用的,并且我想回到它们中间与它们一起生活。当然,对像我这样现代的人,即“时代之子”来说,只看看世界也常常是很可爱的事。当我想到,到我出狱的那一天,金链花和丁香花都会在花园里盛开,我将看到风把其中一个的飘动的金黄色吹进不停摇动着的美里,而使另·一个摇动着其淡紫色的羽状花,使整个空气变成阿拉伯式的时,我就会因快乐而颤抖。当林奈第一次看到英国一个宽阔的高原因缀满了芳香的黄褐色的金雀花而变成了金黄色时,他激动得跪下来,并因快乐而哭泣。而且,我知道,对把花作为欲望的一部分的我来说,眼泪是在蔷薇花瓣中等待着我的,我从少年时代起一直就是这样的。我的本性依了某种对事物灵魂的微妙的同情,可以呼应任何一种隐藏在花杯中或外壳曲皱里的颜色。就像戈蒂耶一样,我始终是“为了它这眼所见的世界才存在”的人们中的一个。
然而,我现在意识到,在一切美的后面,虽然这种美是令人满意的——尚有某种精神潜存着,而一切画出来的形式和形状仅仅是表现的样式,我希望的调和就是与这种精神和谐。我已经厌倦对人和物的明确的表现,我现在寻找的是艺术的神秘、自然的神秘,我可以在伟大的交响乐中、在悲哀的创始里、在海的深处找到这种神秘,对我来说,到某处找到它们是绝对必要的。
就像一切宣判是死亡的宣判一样,所有的审判也就是对生命的审判。我已经被审判过三次了,第一次是我在离开包厢时被捕,第二次是被关在拘留所里,第三次是在监狱里度过二年。社会上没有我的位置,也没有给我留下位置,但自然的甘霖既降到正当的地方也降到不正当的地方,总可以给我一个隐藏的洞穴吧!总有我可以在她的静谧中哭泣而不被打扰的幽谷吧;她会在夜里挂满星星,使我在暗夜里行走而不会跌跤,她会把风吹到我的脚印上,使得没有人能追踪而至伤害我,她会在洪流中把我洗净,用苦药使我健全。
在这个月底,当6月的蔷薇全都恣意盛开的时候,如果有可能,我会通过罗比安排与你在国外某个像布瑞热这样的安静的小城见面,几年前我曾被那儿的灰色房子、绿色的河流和清静的小道所吸引。到那儿,如果你想见我,你会不得不改变你的名字,你不得不放弃你那个令你如此骄傲的小小的头衔——这个头衔也确实使你的名字听起来像花一样美——就像我也放弃我那在“名声”嘴里像音乐一样动听的名字一样。我们这个时代是多么卑鄙、狭隘,是多么不堪承担自己的重负啊!它用岩石为“成功”建造宫殿,却不为“悲哀”和“羞辱”提供一处茅草小屋:这一切促使我改了自己的名字,用这种名字,即使中世纪遗风也会给我僧侣的蒙面斗篷或麻风病人的面罩,使我可以隐在它们后面得到心灵的平静。
在一切该发生的已发生过之后,我希望我们的会面会是你我之间应该有的那种会面。在过去,你我之间一直有一道很宽的鸿沟,这种鸿沟是存在于创造的艺术和既成的文化之间的,现在你我之间仍有一道更宽的鸿沟,这种鸿沟是悲哀的鸿沟。至于你给我这封信的回信,你可以任意选择或长或短,信封上的地址写上“里丁监狱监狱长收”,在这个信封里面,你再用另一个没封口的信封装上你给我的信。如果你用的信纸很薄,那就不要在正反面都写字,因为这会使人读不清楚。我是以一种完全自由的态度给你写信的,我希望你给我写信时也用同样的态度。我必须从你那儿知道,你为什么从不尽量给我写信。从前年8月,特别是去年5月以后,到现在已是11个月了,你知道,你也向别人承认过你曾使我多么痛苦,以及我是如何知道这种痛苦的。我一月又一月地等着你的信。即使我没有一直在等,而是把你关在我的门外,你也应该记住:从来没人能把“爱”关在门外的。在《福音书》里,不公正的法官最终站起来宣布了一项公正的判决,因为“正义”每天都要敲打他的门。在晚上,心里没有真友谊的朋友最终被迫屈从于他的朋友,因为“爱驱使他这样做”。世界上没有一所监狱是爱不能撞开大门的,如果你不理解这一点,你也就是对“爱”一无所知。我们现在来看看你给《法兰西信使报》写的关于我的文章,我对它也略有所知。你在给我回信时最好从那篇文章中引用一些话。你的文章已被固定为典型了。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诗中“献身”一词的确切含义,如果你写的是诗,就引用诗;如果是散文,就引用散文。我毫不怀疑它会包含美的东西。你要充分坦诚地给我写写你自己:你的生活、朋友、工作、你的书,告诉我你出版了多少书及它们的销量情况;在谈你自己时,不论说什么,都不要恐惧;不要写那些不是你真心想说的话,仅此而已。如果你信中有什么错误的、虚伪的东西,我会立刻就能看出来的。这不是无缘无故的,也不是没有目的的,在我一生对文学的崇拜中,我已把自己变成声音和音节的守财奴,与迈达斯只喜欢他的金币一样。你也要记住,我仍是了解你的。或许我们还仍然不得不再彼此了解。
对你自己来说,我归根结底只说一件事:不要害怕过去。如果有人告诉你过去是不可回复的,你不要相信他的话。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上帝眼里都只是一瞬间,在他眼里,我们都应努力去生活。时间与空间、延续与扩展,都是“思想”的偶然条件,“想像”可以韶越它们,进入一个理想存在的自由境界。万事万物的本质也都是我们选择赋予的,一件东西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方式。布莱克说:“在那儿,别人只看到黎明的曙光正在山顶显现,而我却看到正在快乐的呼喊着的众神之子”。当我因受不了嘲笑的压力而采取了反对你父亲的行动时,对世界和我自己来说,我似乎永远失去了我的未来。我敢说,如果我真的失去了我的未来,那也是早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就已失去了。在我面前只有过去。我已使自己换一种眼光看那件事,也使整个世界、使上帝换一种眼光看它。我不能靠忘掉它或蔑视它或拒绝承认它才做到这一点,我只有把它作为我生活与性格发展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完全接受它。我要感谢我所受过的一切痛苦,你可以通过这封充满了多变的不稳定的情绪、充满嘲弄和辛辣、希望及实现这些希望的失败的信,来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离真正的灵之性还有多远。但你不要忘了,我是坐在一个怎样可怕的学校的课桌旁的。尽管我是不完美、不完善的,但你仍然可以从这儿获得很多东西。你可以到我这儿学会“生命之欢乐”及“艺术之欢乐”。或许,我就是被挑选出来专教你更奇妙的东西的,它就是“悲哀”的意义、“美”的意义。
深爱着你的朋友,奥斯卡·王尔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