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地位实际上是与诗人一致的,他对人性的全部理解都是出于想像,而且只有依靠想像才能实现。上帝对于泛神论者,正如基督对于人,他是第一个把分裂的种族想像为一个统一体的人,在他的时代出现之前,已有人类和众神存在。他独自看到在生活的山顶上只有神和人,并且通过神秘感的同情感受到他们在自己身体内部,各自都已化身成形。他根据自己的情绪把自己称做“人之子’’或“神之子”,他比历史上的任何人都更能在我们中唤醒“浪漫’’常常感兴趣的奇妙的性情,但在想到一个年轻的加利利农人时,我觉得仍有某些东西几乎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因为这个农人想像着能把全世界的重负放在自己的肩上,包括把所有已做过的和经受过的以及所有将要去做和经受的痛苦,把尼罗、凯撒·博尔吉亚和亚历山大六世、罗马皇帝和太阳神的祭司们的罪恶,把那些名为百姓而以坟墓为住所的人的痛苦、被压迫的民族、工厂里的儿童、窃贼、囚犯、无赖之徒和在压迫下沉默不语、只有上帝听到了他们的沉默的那些人的痛苦放在自己肩上,并且不只去想像,还要去实现。因此,目前世界上的所有与他的人格有接触的人,尽管他们可以既不躬身于他的祭坛之下或跪在他的牧师面前,都会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的罪恶已经被拿去,而只看到自己悲哀的美。这种理想在我看来还是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
我已经说过,基督是与诗人同列的,这是真的,雪莱和索福克勒斯就是他的同伴。但他的全部生活也是最奇妙的诗歌。所有的希腊悲剧中都没有触及到“怜悯与恐惧”。剧中主人公的绝对纯洁,使整个构思提高到浪漫艺术的高度,而底比斯和人的后代的痛苦则被他们自己的恐惧摒除在浪漫艺术之外,并且还表明,当亚里土多德在其论戏剧的文章中说人们不可能容忍对一个痛苦无罪的人的示众时,他是犯了多大的错误!就是在严肃的、温柔的前辈,如埃斯库罗斯和但丁的作品内,在一切大艺术家中最纯粹的莎士比亚的作品内,在所有通过眼泪织成的雾显现出世界的美,把人的生活当做花的生活一样看待的凯尔特族的神话和传说中,有着某种能把与悲剧效果的庄严性与悲哀的纯粹的单纯性融而为一的东西,这可以说是与基督受难的最后一幕相等或接近的。基督与其使徒的最后的晚餐(其中一个使徒已经为一袋金币出卖了他);寂静的撒满月光的橄榄树花园里的痛苦;走近来用一吻出卖了他的伪友;仍然相信他,并且希望在他身上像在岩石上那样为那些在鸡叫之时就抛弃了他的人建造一所避难所的朋友;他自己全然的孤独;他的服从;他对一切的接受;同时还有在狂怒中撕碎他的衣服的正教派的高僧和徒劳地叫着“拿水来”、希望洗净手上所沾的、使其成为历史上一个有污点的人物的那个无辜人的鲜血的地方行政长官;作为有史以来最奇异的一件事的悲哀的加冕式;在他所爱的母亲和弟子眼前无辜者所受的酷刑;为争夺他的衣服掷骰子和赌博的士兵;使其能给予世上最永久的象征的可怕的死亡;他在富人的墓穴里的最后的葬礼,肉体用涂满了昂贵的香料和香油的埃及细麻布包裹着,好像他是一位王子一样——当我们只从艺术的角度思考这一切时,我们应该感谢教会把表演不流血的悲剧作为自己的最高使命,通过对话、服装、手势神秘地表演出他们的主的受难,并且,当我想到,艺术,在别的地方失却了的希腊合唱的最后遗物,将要在做弥撒时仆人回答牧师的话中找出来时,我就既感到惊喜,又觉得恐怖。
然而,基督的全部生活——悲哀和美在其意义和表现方面可以变得完全统一——真是一首牧歌,虽然其结束时圣殿的帷幕已被撕裂,黑暗已遮盖了地面,石块已被推到墓穴门口。人们常常把他想成一个与同伴在一起的年轻的新郎,就像他有时把自己描绘成的那样,或是想像成一个带着羊群慢慢地穿过山谷寻找青草和清凉的小溪的牧羊人,或是一个试图用音乐建造天国的围墙的歌者,或是一个世界与他的爱相比都显得渺小的情人。他创造的奇迹对我来说就像春天来临那样奇妙。当然,我毫不困难地相信,他的人格的魅力在于他的存在能够给痛苦中的灵魂带来和平,在于触到他的长袍或手的人就会忘掉他们的痛苦;或因为他在人生的大道上走过的时候,那些丝毫没有看到人生的秘密的人就很明了地看到了,那些除了快乐的声音以外听不到一切的人们也就能听到爱的声音了,并且觉得这种声音就像“阿波罗的琴奏出的音乐”那样美妙;或者因为他的到来,丑恶的情欲都逃开了,过着像死人一样的空虚的毫无想像力的生活的人好像也从坟墓中苏醒过来了;或者因为当他在山坡上讲道时,群众就忘了饥渴,忘了人间的烦恼;或者因为当他坐下吃饭时,听他说话的朋友觉得粗糙的饭食也变得美味可口,清水也有了美酒般的滋味,并且整座房子里都充满了甘松的香味和甜蜜。
勒南在其《耶稣的一生》中——那优美的“第五福音书”,我们也可以根据圣·托马斯的说法称它为“福音书”——说基督的最大的成就在于他在一生中使自己成为一个在生前和死后都受到同样尊敬的人。并且,毫无疑问的是,如果他处于诗人之列,他必是所有情人的领袖。他看到,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失去的秘密,只有通过爱,人才能接近麻风病患者的心和上帝的脚。
而且,基督首先是一个最高的个人主义者。就像艺术家接受一切经验一样,人性不过是一种表现方式罢了。基督一直在寻找的只是人的灵魂,他称之为“上帝之国”,并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找它。他把灵魂比做细微之物,比做细小的种子,比做一把发酵粉,一颗珍珠,这是因为人只有摆脱所有异己的激情,既定的文化和所有外在的无论好坏的财产,他才能认识到自己的灵魂。
在我失去我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除西瑞尔之外的一切之前,我用坚强的意志和本性的叛逆反抗一切。我已经失掉了我的名字、我的地位、我的幸福、我的自由、我的财富,我是一个囚徒,一个乞丐,但我仍然剩下一件美丽的东西——我自己的长子。但突然之间,法律就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了,这对我是一个怎样的打击啊!我不知如何是好,因此,我双膝跪倒,低着头,哭着说:“一个孩子的身体就像上帝的身体一样,我都没有资格得到啊!”这一瞬间似乎拯救了我,我于是领悟到,我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接受一切。从那时起——尽管你听起来肯定会感到奇怪——我觉得更幸福了。
当然,我到达的曾是我灵魂的终极本质,在许多方面我都曾是它的敌人,但我发现它像一个朋友一样在等着我。当人们接触到自己的灵魂时,它就会使你像一个孩子那样单纯,就像基督说过人应该的那样。使人感到悲哀的是,几乎没有人能在死亡之前就已“拥有自己的灵魂”。爱默生说:“对任何人来说,最可贵的是他自己的行动。”这话是很对的。大多数人都不是他自己,他们的思想是别人的思想,他们的生活都是一种模仿,他们的激情也都是借用别人的。基督不仅是最高的个人主义者,他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个人主义者。人们都试图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博爱主义者,就像19世纪的那种博爱主义者,或是把他归人非科学的感伤的利他主义者之列,但他确实不属于这二者。固然,他怜悯穷人、囚犯、低贱的人和不幸的人,但他更怜悯富人、无情的享乐主义者、浪费自由成为物的奴隶的人以及那些穿着柔软的衣服、住在王宫里的人。富足和快乐对他来说比贫穷和悲哀更像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剧。至十利他主义者,则比他更理解决定着我们命运的是神命而不是我们的自由意志,一个人不可能从荆棘里采出葡萄,或从蓟里摘出无花果。
把为别人活着作为确定的自我意识到的目的不是基督的教义,也不是他的教义的基础。当他说到“宽恕你的敌人”时,他不是为了敌人,而是为了自己,而且,更是因为爱比恨更美丽。他在请求那个他一见就爱上的年轻人时说:“卖掉你所有的,分给穷人。”他当时想的不是穷人的境况,而是那个年轻人的灵魂,那颗正被财富损伤着的可爱的灵魂。在他的生活观中,他是和艺术家一致的,他们知道,根据自我完善的必然法则,诗人必然歌唱,雕刻家必然用青铜表达思想,画家必然把世界变成他的情感的一面镜子,就像山栌在春天一定开花,谷物在收获时一定是金黄色,月亮一定要依既定的运行法则从盈到亏、又从亏到盈一样是必然的、确定无疑的。
但是,虽然基督没有告诉我们“为他人生活”,但他指出—厂在他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没有任何区别。用这种方法,他赋予人以扩大的、提坦式的人格。自从他出世,每一个独立个体的历史都是或被变成世界的历史。当然,教养也强化了人的性格。艺术把我们变得多思多虑。那些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与但丁一起流亡了,并且知道了盐如何成为了别人的面包,以及他们的阶梯是怎样地陡险!他们暂时理解了歌德的平和与安静,并且太了解波德莱尔为什么要向上帝喊到:啊,主啊!请给我力量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