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雷知府回到衙内,坐了大堂,便将那三个女子带上,跪在一边。雷公问道:“昨夜是你三人伴宿的么?”三个女子齐说道:“正是。”雷公道:“既是你三人伴宿,必知被杀情由,从直招来,免受刑法。”那女子道:“民女系本城东门内袁秀才之女,因父亲早丧,母胥氏止生民女一人,乳名鸿装,年方十七,父亲在日,凭媒许配本城张元吉为妻,尚未过门。前日民女偶在门首闲玩,不意遇见米家公子,他看见民女有几分姿色,就着鲍成仁到民女家内与母亲说:‘米公子丧偶,要娶你女儿做填房。’我母亲回他有了婆家,那鲍成仁就说了许多狠话去了。过了两日,昨晚带领了三十多人,强将民女抢进府中,破了民女身体,一时就睡着了,不知是何人杀死。况初进相府,不知内里深浅,求太老爷可问他二人便知情由。”雷公听了袁氏之言,点头叹道:“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所以如此。自古道:杀人者,非良人也;被杀者,亦非良人也。”便叫过那两个女子,问道:“他是初入相府,不知深浅,你二人在相府多日,知道府中的深浅,家中有甚人暴凶?公子与甚人有仇?是甚么人杀的?你们从直说来。”两个女子说道:“妾们是米大爷新买来的,却不知情由,求太老爷作主。”那雷公大怒,喝道:“胡说,公子既与你们同宿,怎推不知道?”正欲用刑拷问,忽见一人拿着红布包袱,大踏步走进仪门,高声叫道:“不要冤枉无辜之人,若问杀人的事,寻俺尽知道。”门役便向前喝住。知府坐在堂上听得杀人情由有人知道,其人突然而来,必有原故。便叫衙役把那汉子带上来。那衙役领命,叫道:“汉子休走。”赶上前一把扯住,说道:“太爷叫你进去。”那人道:“不要扯,俺自进去。”便走到堂前,放下包袱,跪下说道:“小人见太爷磕头。”雷公见那人生得异象、气概不同,便问道:“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怎么知道杀人的情由?你细细说来,本府重重赏你些,切不可诬说有仇之人。”那人道:“小人系山东人氏,姓马名俊,那杀人的凶人小人到不知道,到晓得那四颗首级的下落。”雷公道:“首级今在何处?”马俊便将包袱打开,抖了一下,那首级就骨碌碌的滚在地下。雷公见了又惊又喜,喜的是有了凶手,惊的是世上那有这样胆大之人。便想道:“首级怎么在他包袱之内?必定是他杀的。”众衙役吓得面如土色。雷公问道:“这首级从何而来?”马俊道:“实不相瞒,小人久闻米斌仪倚仗父势,强占良家妻女,夺人田地,俱是鲍成仁撮合;知县贪财屈害无辜,小人恨在心头,所以杀了劣宦赃官,与万民除害。因见太老爷正直无私,清如水,明如镜,小人怎敢移害太爷?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特来投到。”雷公听了,想道:“禁城之内杀了知县还犹可,单怕米相作对,幸喜有了凶手。”便叫米府的家人知县的家丁识认首级,知县的家丁认了知县和夫人的首级,用布包了,领回收殓。那鲍成仁的妻子亦认了首级去了,单单不见那米斌仪的首级。米府的家人禀道:“县主和夫人、鲍成仁的首级俱有,单不见了公子的首级。”雷公便问道:“米公子的首级到那里去了?”马俊道:“小人送了个朋友,故此不在。”雷公想道:这又奇了,那有人头送人之理?便问道:“送了那个朋友?姓甚名谁?”马俊道:“此人颇有名望,小人从山东到此,住在他家三天,这个人却是个大夫,名叫罗辉庵,因昨晚饮酒之时,罗大夫谈及医道的话,他叹气道:‘我若医好了此人,何愁没有万金相谢?’小人问道:‘俺闻哥哥真乃华陀重生,疑难病症不知医好了多少,怎么今日作难起来?况有万金相谢,何不用心医治?’罗大夫就回小人道:‘群药俱已齐备,止少引子,要生人的脑子,在火上炙了开碎,放在药内,合成丸药,服下即愈。’小人就允承在身上,晚上杀了米公子,把头送与罗大夫为引子去了。太爷若是不信,可着公差把罗大夫叫来便知明白。”雷公大怒,说道:“好个大夫,怎么要起生人脑为引?其情可恶?”随标了一根朱签,写了几个红字,差两名快役,飞奔出了府门,要拿罗辉庵。公差奉了太爷之命,出了府门,齐奔罗大夫家来。行不上半里之路,恰恰的撞着了那乘轿子。此时罗大夫的轿抬如飞对面而来,公差拦住说道:“不要走,我们请他呢?”那轿夫说道:“且慢且慢,我们清早出门抬到此刻,肚中已是饥饿,让我们吃些东西到尊府来罢。”公差喝道:“谁请他看病?俺们奉本府太爷的严命,特来拿他的。”便把罗大夫扯下轿来,罗辉庵说道:“莫要拿错了,我罗辉庵并不犯法,太爷拿我则甚?”公差道:“一些不错。”就把那根朱签与他看:“速拿罗辉庵当堂回话,火速火速。”罗辉庵看毕,呆了一会,说道:“列位公差,太爷拿我为何?你们可知道么?”公差道:“我们不知,你做的事还要问人?如今太爷坐在堂上立等,快走快走。”两个公差把个罗大夫平空挽了就走。这才是好好轿中坐,平空降祸来。那些轿夫抬了空轿,回家报信不言。

再说那公差拿了罗先生,来到府门,公差缴了朱签,雷公吩咐道:“带他进来。”罗辉庵当堂跪下,知府喝道:“你可知罪么?”罗辉庵禀道:“小的遵法守理,并无毫厘过犯,小的不知罪。”知府说道:“好个遵法守理的人,本府且不问你,你可认得那下面的那个人么?”罗先生看了马俊两眼,说道:“小的从未曾与他相会过。”马俊道:“罗大夫,昨日蒙你的情爱,那话儿早已承奉到府了。”罗先生听了勃然大怒,道:“我姓罗的从不曾与你相会,你怎么在太爷堂上胡言乱语?说甚么那话儿不那话儿?”马俊道:“但为人要拿出良心来,不要这等胡赖,俺马俊到此之日,蒙你厚情,你医治那位官宦,赚他万金包医。俺在你家过了些时,蒙你盛情,故此杀了米公子,将首级送为引子合丸药,怎么推作不认得俺呢?”雷公喝问道:“你到不如认来此事,免得本府动刑。”罗先生听得马俊说甚么首级送他,他心内不得明白,说道:“求太老爷恩赏,小的明白甚么?公子甚么首级?小的实系不知。”雷公大怒,喝道:“你与马俊作的事情,反问本府,本府若不说明,你反说本府屈用刑法。”知府道:“你为医个官宦的病症,要活人的脑子为引,如今这马俊杀了孙知县夫妇及鲍成仁并米相爷的公子,将首级送与你为引,可是真的么?”罗先生听了此言,只吓得冷汗直流,便叫道:“太老爷,这是马俊坑害小的,况马俊与小的并不识面。那本草书上那有用生人脑子的理?况且首级又不在小的家中,皆是无赃无证的冤枉事,求太老爷作主。”雷公平日为官清正,不忍将无辜加刑,听了罗辉庵的口词却说得清清白白,便问马俊道:“你说罗辉庵要生人脑子为引,这是无凭无据,律上写得明白,无凭不拷贼。”马俊道:“太爷若要凭据,首级现在他家厅上左首小香几上一个药箱内,太爷若不信,可着公差到罗辉庵家内去搜,若有米公子首级,罗大夫问罪,若无首级,小的冤害无辜,情愿加等问罪。”雷知府道:“说得有理。”随限差了四名马快,飞奔罗家搜寻,果在药箱之内寻出首级,不知可是米公子的首级。雷公叫米府家人领回首级,入敛收棺不言。

且说知府对罗辉庵说道:“如今首级现在你家搜出,这还是冤害你,还不是冤害你么?”此时将个罗先生吓得有口难分,有舌难辨,只跪在地下磕头道:“药书上从没有要生人脑子为引之理,还求太老爷作主。”雷公大怒道:“本府那里管药书不药书,城中有多少人家,单单冤害你不成?我想道不夹不招,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衙役如狼似虎,把罗先生拖倒在地,扯住鞋袜,不由分说,竟是一夹棍。罗先生死去还魂,说道:“真真冤枉。”雷公见他不招,叫衙役敲。罗先生受刑不住,只得招道:“这个人果然与小的往来,在小的家内住了三天,要首级为引俱是有的。”雷公见罗辉庵招了,松了夹棍,叫他上了刑具。雷公见马俊是重犯,责了三十板,上了刑具,押送县监收禁。袁氏女子与那两个妾妇无事发回娘家,不提。

且说罗家着人料理衙门,用了多少钱钞,铺了监,禁子人役将罗先生、马俊收入监牢,知府当堂做了详文,通详上司,米府写了书札,着人进京报信,不提。

再说罗先生与马俊下了监,正是无巧不成书,只因府监火烧,将此人犯多收入县监,无一处不满,只有东号没有多人,因孙佩身染牢瘟,别人染疫俱好,只有孙佩不得出汗未愈,所以不把犯人同号。此时罗先生等下监,虽然得了罗家钱钞,却一时腾不出空号,只是收与孙佩同号。当时马俊进了,并无一人,只有左边草铺上睡着一个人,年纪约有二十,垢面蓬头,哼声不止。马俊便问狱卒道:“这是甚么人犯?所犯何事?因何独自一人在此?”狱卒见是黑夜飞越杀人,不得不答应,便说道:“此人是本城甚有名望人家,只因凶徒打死人命,把他拿住,牛代羊灾,他姓孙名佩,字玉环。”马俊听得是孙佩,心中暗喜,此乃天随人愿。便问道:“为何哼声不止?”狱卒道:“他惹了狱气有病。”马俊道:“总是你们不好,这有病之人也该与他些茶汤调理,自然好了。”罗家着人送了酒肴进监,罗先生那里吃得下去?只得哼声不绝,骂不离口,马俊只当不知。罗家家人把些酒食与了狱卒禁子吃了,回家。天色将晚,马俊把刑具上的锁便用了解锁法,霎时刑具俱开,狱卒看见,大嘴呆了半会,正要上前拿他,马俊摇手笑道:“你们休得撒野,若不多事,俺却不累你们;若是放肆,俺就去也。”言毕,走出阶下,忍着腿疼,一纵而上,走在屋上,忽然不见。那些禁子狱卒吓得魂不附体,惊倒在地。不知马俊到那里去了,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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