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房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更美丽,两个中学生,他们借书给我,我贪心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他的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纯洁,一切用简朴的话所谈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读了波缅洛夫斯基的《神学校随笔》,也不胜惊叹。
最奇怪的是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为厌倦生活而做残酷的恶作剧的心理。
读俄国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书中感到一种熟悉的和伤感的东西。好象在书页中隐藏着大斋节的钟声,把书打开就轻声地嗡嗡地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了《死魂灵》,读《死屋手记》时也是这样;《死魂灵》、《死屋》、《死》、《三死》、《活尸首》——这类书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对这样的书一种模糊的不快。《时代的表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记事》这一类书,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最喜欢的是狄更斯、华特·司各特。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他们的作品,一本书常常读两三次。华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中节日的弥撒,虽然稍嫌冗长沉闷,但往往是庄严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头膜拜的作家。
这个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难的人类爱的艺术。
每天傍晚在大门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还有其他的少年,一个仰天鼻子的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闺女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谈论着书啦,诗啦,这对我都是亲切的,熟悉的。我读过的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多。但他们谈得更多的是中学里的事,对教员的不满之类。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自己比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且奇怪他们的忍耐。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那儿求学呀。
我的朋友年纪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来,我比他们要大人气,比他们可成熟,更富于经验。这多少使我觉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们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带了一身尘土和肮脏,回到家里来,脑子里装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许多印象,他们的思想是很简单的。他们常常谈论人家的闺女,时而想念着这个少女,时而爱恋着那个少女,想作诗。但是作起诗来,常常要我帮忙。我热心地练习作诗,很容易地学会了用韵。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诗总是带着一点幽默气。对于那位比别人都多接到赠诗的普季齐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葱头。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是什么诗?简直是皮鞋钉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
我已记不起我是怎么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了,总之,结果颇为不妙。星池的腐绿的水上,浮着一块木板,我叫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板拨到岸边,跳了上去,我一个人木板还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满身花边和丝带的盛装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的另一头,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板就摇摇摆摆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里。我使出骑士的精神,跳进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绿泥把我的皇后的美丽抹灭得干干净净了。
她挥着水淋淋的拳头,向我吓唬叫骂: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她都从此恨透了我。
总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妇跟从前一样,对待我很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眼光瞧着我,维克托雀斑长得更多了,脸也愈加发红,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对什么人都动不动就吵。
主人制图工作很忙,两兄弟忙不过来,叫了我的后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很早从市场里回来,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走进餐室,看见主人同一个我早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发愣了,过去的情形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灼痛我的胸头。
“简直吓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厉害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大,他周身到处都显得衰弱,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细瘦而发热的手指里。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着说。
我象挨了打似地、没劲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发生一种谨慎的不明确的关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称,说话的时候象对平辈一样。
“您到铺子里去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和一百张维克托尔松卷烟纸,另外买一磅煮香肠……”他交给我的钱,总带着手里的温热,拿着很不爽快。显然,他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拧着黑而尖的胡须,沉静地低声说:“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肉,那就会好起来,说不定,我会好的。”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凶,除了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和沙丁鱼。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缘故也幸灾乐祸地说:“拿好东西请死神吃是没有够的,死神总是骗不过的。”
主人们用一种使人难堪的关心对待后父,常常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可是背后却笑他:“好一个贵族。他说必须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净,据说苍蝇是从面包渣子里发生的,”小主妇这样一说,老主妇就搭上腔来:“是呀,真正的贵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了窟窿,还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个怪人,一颗尘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却好象在安慰她们:
“你们等着吧,老母鸡,他也不会久了。……”市侩们对于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却不知不觉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总是美丽的。
后父喘息在这班人中间,好象一条鱼偶然落进了鸡窝。这个比方虽然有点荒唐,不过这种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开始瞧见“好事情”——我那个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书中所见到的一切好处,都拿来装饰了他和王后,把读书所产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纯洁的东西,都放在他们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样,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可亲近的人。他对这家的人,一律平等,自己决不先说话,回答别人的发问的时候,也特别客气而简洁。我很惬意他教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纸,沉静地教训说:“这里,必须把托梁用铁钩连起来,减少对墙的压力,要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坏。”
“对啦,真是见鬼。”主人咕噜着。一会儿后父走开时,妻子向他叽咕:“我真奇怪,你怎么让他教训。”
后父夜饭后刷牙,翘起了喉结漱口,不知什么缘故,使她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发出酸溜溜的声音。“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把脑袋仰到后面,对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着问:
“为什么?”
“……就是这样……”
他开始拿一把牛骨针剔他那微带蓝色的指甲。
“你瞧,还剔指甲呢。”主妇不安起来了。“快要死了,还在……”“哎。”主人叹着气。“老母鸡,你有多少这种蠢话啊……”“你说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老婆子每夜热心祷告着上帝:
“上帝呀,那个痨病鬼真是我的累赘,维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维克托模仿后父的举止,慢吞吞地走路,贵族式地两手沉着的动作,挺好地系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里不发声响,他时时粗鲁地问:“马克西莫夫,膝头,法国话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
“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醃牛肉。”
“啊,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婆子爱怜地说。
后父象个聋哑人,完全不瞧别人,尽咬着肉。
有一天,哥哥对兄弟说。
“维克托,你现在学会了法国话,得给你找一个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记得,他这样笑法,我只见到这一回。
可是主妇大不高兴,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叫:“你真不害臊,当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
有时候,后父来到后门的门廊里找我,那边,上阁楼去的楼梯底下,是我的寝室,我坐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看书呢?”他喷着烟问,他的胸中好象有烧焦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