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文光只道马吊是个戏局,听了这吊师的议论,才晓得马吊内有如此大道理。比做文章还精微,不觉动了一个执贽从游之意。回到小阁里,只见母舅背剪着手,看那头家结帐,自家还解说道:“今日威风少挫,致令无名小卒,反侥幸成功。其实不敢欺我的吊法。你们边岸还不曾摸着。”众人道:“吊牌的手段,只论输赢。你输了自然是手段不济。”金有方道:“今日之败,非战之罪,只为错捉了九十子,我心上懊恼,半日牌风不来。若说手段不济,请问那一家的色样,不是我打断。那一家的好名件,不是我挤死?你们替我把现采收好,待老将明日再来翻本。”说罢,领了穆文光回家。在下曾有《挂枝儿》,道那马吊输了的:
吊牌的人,终日把牌来吊,费精神,有甚么下梢?四十张打劫,人真强盗。头家要现来,赢家不肯饶。闷恹恹的回来,哥哥还有个妻儿吵。
这穆文光住在舅舅身边,学好学歹,我也不暇分说。且说那穆太公,自儿子出门之后,只道是儿子躲往学堂里去。及至夜间,还不见归。便有几分着忙。叫人向学堂里问,道是好几日不曾赴馆。太公此时爱财之念稍轻,那爱子之念觉得稍重。忙向媳妇问道:“我老人家又没有亲眷,儿子料没处藏身,莫不是到崔亲家那边去么?”媳妇道:“他一向原说要去走走,或者在我父亲家也不可知。”太公道:“我也许久不看见亲家,明日借着去寻儿子,好探一番。只是放心不下那新坑。媳妇,我今夜数下三百张草纸,你明日付与种菜园的穆忠,叫他在门前给散,终究我还不放心,你若是做完茶饭,就在门缝里看着外边,若是余下的草纸,不要被穆忠落下,还收了进来要紧。”媳妇道:“我从来不走到外厢,只怕不便。”太公道:“说也不该,你不要享福太过。试看那前乡后村,男子汉散脚散手,吃现成饭。倒是大妇小女在田里做生活。上面日色蒸晒,只好扎个破包头;下面泥水汪洋,还要精赤着两脚去耘草。我活到五十多岁,不知见过多多少少,有甚么不便?”媳妇见太公琐碎,遂应承了。太公当夜稳睡,到得次日,将草纸交明媳妇。媳妇道:“家中正没得盐用,公公顺便带些来。我们那半山村的盐,极是好买。”太公道:“我晓得。”遂一直走出来,开了粪屋锁,慢慢向田路上缓步去。
约略走过十余里,就是崔题桥家。到得中堂,崔亲母出来相见,问罢女儿,又问女婿。太公见他的口气,晓得儿子不曾来,反不好相问,要告别出门。崔亲母苦留,穆太公死也不肯。辞得脱身,欢喜道:“我今日若吃了他家东西,少不得崔亲家到我家来,也要回礼,常言说得好,亲家公是一世相与的,若次次款待,连家私也要吃穷半边哩!还是我有主意,今日茶水总不沾着,后日便怠慢了亲家,难道好说我不还席?”这穆太公一头走路,一头捣鬼,又记起媳妇叫他买盐,说是半山村的盐好买,他从来见有一毫便宜之事,可肯放空?遂在路旁站里买了。又见那店里,将绝大的荷叶来包盐,未免有些动火,也多讨了一个荷叶拿在手里。走不上一箭地,腹中微微痛起来。再走几步,越发痛得凶。
原来穆太公因昨日忍过一日饥,直到夜间,锁上粪屋门,才得放心大胆吃饱,一时多吃了几碗,饮食不调,就做下伤饥食饱的病,肚里自然要作起祸来。毕竟出脱腹中这一宗宝货,滞气疏通,才得平复。穆太公也觉得要走这一条门路,心上又舍不得遗弃路旁,道是:“别人的锦绣,还要用拜贴请他上门来,泄在聚宝盆内,怎么自家贩本钱酿成的,反被别人受用?”虽是这等算计,当不得一阵阵直痛到小肚子底下,比妇人养娃子将到产门边,醉汉吐酒撞到喉咙里,都是再忍耐不住的。穆太公偏又生出韩信想不到的计策,王安石做不出的新法,急急将那一个饶头荷叶,放在近山涧的地上,自家便高耸尊臀,宏宣宝屁,像那围田倒了岸,河道决了坦,趋势一流而下,又拾起一块瓦片,寒住口子,从从容容系上裙裤,将那荷叶四面一兜,安顿在中央,取一根稻草,也扎得端正,拿着就走。可煞作怪,骑马遇不着亲家,骑牛反要遇羊,远远望见崔题桥从岸上走来。穆太公还爱惜体面,恐怕崔题桥解出这一包来,不好意思。慌忙往涧里一丢,上前同崔题桥施礼。崔题桥要拉他回家去,说是:“亲家公到了敝村,那有豆腐酒不吃一杯之理?”那知穆太公在他家里还学陈仲子的廉洁,已是将到半途,可肯复转去赴楚霸王的鸿门宴么?推辞一会,崔题桥又问他手中所拿何物?穆太公回说是盐,崔题桥道:“想是亲家果然有公务,急需盐用,反依遵命,不敢虚邀。”穆太公多谢了几句,便相别回家。心中懊恼道:“我空长这许多年纪,再不思前想后,白白将一包银子丢在水里也不响。像方才亲家何待大方,问过一句便丢开手。那个当真打开荷叶来看?真正自家失时落运,不会做人家的老狗骨头。”穆太公暗自数骂一阵,早已到家了。正是:
狭路相逢,万难回避。
折本生涯,一场晦气。
且说穆太公前脚出门,媳妇便叫穆忠在门前开张铺面,崔氏奉公公之命,隐着身体在门内,应一应故事,手中依旧做些针指。忽听外面喧嚷之声,像是那个同穆忠角口。原来喧嚷的是义乡村上一个无赖,姓谷,绰号树皮,自家恃着千斤的牛力,专要放刁打诈,把那村中几个好出尖的后生,尽被谷树皮征服了。他便觉得惟我独尊,据国称王,自家先上一个徽号,要村中人呼他是谷大官人。可怜那村口原是山野地方,又没得乡宦,又没得秀才,便这等一个破落户,他要横行,众人只好侧目而视。虽不带纱帽,倒赛得过诈人的乡宦;虽不挂蓝衫,反胜得多骗人的秀才;便是穆太公老年人,一见他还有六分恭敬、三分畏惧、一分奉承哩!偏那穆忠坐在坑门前,给发草纸,他就拿出一副乔家主公的嘴脸,像巡检带了主簿印,居然做起主簿官,行起主簿事,肃起主簿堂规,装起主簿模样来。那谷树皮特地领了出恭牌。走到新坑上,见穆忠还在那边整顿官体,他那一腔无明火,从尾脊庐直钻过泥丸宫,捏着巴斗大的拳头,要奉承穆忠几下,又想道:“打狗看主人面,我且不要轻动亵尊。先发挥他一场,若是倔强不服,那时再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怕主人不来赔礼。”指着穆忠骂道:“你这瞎眼奴才,见了我谷大官人,还端然坐着不动,试问你家主公,他见我贵足踏在你贱地来,远远便立起,口口声声叫官人,草纸还多送几张,鞠躬尽礼,非常小心。你这奴才,皮毛还长不全,反来作怪么?”穆忠回嘴道:“一霎时有轮百人进出,若个个要立起身,个个要叫官人,连腰也要立酸,口也要叫干了。”穆忠还不曾说完,那边迎面一掌,早打了个满天星。穆忠口里把城隍土地乱喊起来,谷树皮揪过头发,就如饿鹰抓兔。穆忠身子全不敢动弹,只有一张嘴还喊得出爹娘两个字。
崔氏看见,只得推开半扇门,口中劝道:“小人无状,饶恕他这遭罢。”谷树皮正在那里打出许多故事来,听得娇滴滴声气在耳根边相劝,抬头一看,却是一位美貌小娘子。他便住手,忙同崔氏答话。崔氏见他两个眼睛如铜铃一般,便堆下满脸笑容来,也还是泥塑的判官,纸画的钟馗,怎不教人唬杀?崔氏头也不回,气喘喘走回卧室内,还把房门紧紧关住。那谷树皮记挂着这小娘子,将半天的怒气都散到爪哇国去了。及至崔氏不理他,又要重整复那些剩气残恼。恰遇穆太公进门,问了缘故,假意把穆忠踢上几空脚,打上几虚掌,又向谷树皮作揖赔不是。谷树皮扯着得胜旗,打着得胜鼓,也就洋洋踱出门了。
穆太公埋怨穆忠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古语真说得不差的,我才出去得半日,家中便生出事端来。还喜我归家劝住,不然连屋也要被他拆去,你难道不知他是个活太岁,真孛星,烧纸去退送还退送不及,反招惹他进门降祸么?”又跑进内里,要埋怨媳妇。只见媳妇在灶下做饭,太公道:“我也不要饭吃,受恶气也受饱了。”崔氏低声下气问道:“公公可曾买盐回来?”太公慌了,道:“我为劝闹,放在外面柜桌上,不知可有闲人拿去?”急忙走出来,拿了盐包,递与媳妇道:“侥幸!侥幸!还在桌上,不曾动。煎豆腐就用这新盐,好待我尝一尝滋味。”崔氏才打开荷叶,只闻得臭气扑鼻,看一看道:“公公去买盐,怎倒买了稀酱来?”太公闻知,吓得脸都失色,近前一看,捶胸跌脚起来,恨恨的道:“是我老奴才自不小心!”又惟恐一时眼花,看得不真,重复端详一次,越觉得心疼,拿着往地下一掷。早走过一只黄狗来,像一千年不曾见食面的,摇头摆巴,啧啧咂咂的肥嚼一会。太公目瞪口呆,爬在自家床上去叹气。又不好明说出来,自叹自解道:“只认我路上失落了银子,不曾买盐。”又懊悔道:“我既有心拿回家来,便该倾在新坑内,为何造化那黄狗?七颠八倒,这等不会打算!敢则日建不利,该要破财的。”正是:
狗子方食南亩粪,龙王收去水晶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