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袷;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你看世上最误事的,是人身上这一腔子气。若在气头上,连天地也不怕,地也不怕,王法、官法也不怕,雯时就要取人的头颅,破人的家产。及至气过了,也只看得平常。却不知多少豪杰,都在气头上做出事业来,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间一日,少不得气也随他一日;活在世间百岁,气也随他百岁。倘断了气,就是死人。这等看来,除非做鬼,才没有气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脱这口气。试看那白昼现形,黄昏讨命的厉鬼,若没有杀气,怎么一毫不怕生人?只是气也有禀得不同。用气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禀了壮气、秀气、才气、和气,直气、道学气、义气、清气,便是天地间正气。若禀了暴气、杀气、颠狂气、淫气、悭吝气、浊气、俗气、小家气,便是天地间偏气。用得如法,正气就是善气。用得不如法,偏气就是恶气。所以老子说一个“元气”,孟夫子说一个“浩气”。元气要培,浩气要养。世人不晓得培气养气,还去动气使气,斫丧这气。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说一个’忍”字出来,叫人忍气。我尝对朋友说,那阮嗣宗是古来第一位乖巧汉子,他见路旁有攘臂揎袖,要来欧辱他,阮嗣宗便和声悦气,说出“鸡肋不足以容尊拳”这一名话来,那恶人便敛手而退。可见阮嗣宗不是会忍,分明是讨乖。看官们晓得这讨乖的法子,便终身不吃亏了。在下要讲这一回小说,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边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愤成名。
话说湖州乌程县义乡村上,有个姓穆的太公,号栖梧,年纪五十余岁,村中都称他是新坑穆家。你道为何叫做“新坑”?原来义乡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种山田的,全靠人粪去栽培。又因离城遥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只好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地残粪。这粪倒比金子还值钱。穆太公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在城中走,见道旁都有粪坑,我们村中就没得,可知道把这些宝贝汁都狼藉了。我却如今想个制度出来,倒强似做别样生意。”随即去叫瓦匠,把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诸事齐备,只欠斋匾。”因请镇上训蒙先生来题。那训蒙先生想了一会,道:“我往常出对与学生,还是抄旧人诗句。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杀人命的事体。”又见太公摆出酒肴来,像个求文的光景,训蒙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着酒杯,心里把那城内城外的堂名,周围想遍,再记不出一个字。忽然想着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学生题过匾,好吃个尽兴。”太公忙把臭墨研起来,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
训蒙先生道:“太公也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太公道:“还有事借重哩!”袖里忙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蒙先生道:“可是要写门联么?”太公道:“不是,就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粪屋,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先生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廿个字。”训蒙先生见他做端正了文章,只要誊录,有甚难处?一个时辰都已写完。太公作谢出门,将这百十张报条四方贴起。果然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像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有不同些。还有那蓬头大脚的婆娘来问:“可有女粪坑?”太公又分外盖起一间屋,掘一个坑,专放妇人进去随喜。谁知妇人来下顾的比男人更多。太公每日五更起来,给放草纸,连吃饭也没工夫。到夜里便将粪屋门锁上,恐怕家人偷粪换钱。一时种田的庄户,都在他家来趸买。每担是价银一钱,更有挑柴、运米、担油来兑换的。太公从置粪坑之后,到成个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俭用,有一分积一分,自然日盛一日。穆太公独养一个儿子,学名叫做文光,一向在蒙馆读书。到他十八岁上,太公就娶了半山村崔题桥的女儿做媳妇。穆文光恋着被窝里恩爱,再不肯去读书。太公见儿子渐渐黄瘦,不似人形,晓得是儿子贪色,再不好明说出来。因叫媳妇在一边,悄悄分付道:“媳妇,我娶你进门,一来为照管家务,二来要生个孙子,好接后代。你却年轻后生,不知道利害,只图关上房门的快活。可晓得做公公的是独养儿子,这点骨血就是我的活宝。你看他近日恹恹缩缩,脸上血气都没得,自朝至夜,打上论千呵欠,你也该将就放松些。倘有起长短来,不是断送我儿子的命,分明是断送我的老命了。”媳妇听得这些话,连地洞也没处钻,羞得满面通红,急忙要走开;又怕违拗了公公,说他不听教晦,只得低了头,待公公分付完,才开口道:“公公说的话,媳妇难道是痴的、聋的,一毫不懂人事?只是媳妇也做不得主。除非公公分我们在两处睡,这才方便。”穆太公见媳妇说话也还贤慧,遂不做声。
到得夜间,叫穆文光进房道:“我老年的人,一些用头也没了,睡到半夜,脚后冰凉,再不敢伸直两腿。你今夜可伴我睡。”穆文光托辞道:“孩儿原该来相伴的,只恐睡得不斯文,反要惊动了爹爹。”太公道:“不妨,我夜间睡不得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开那坑上的锁,若是你惊醒了我,便不得失晓了。极好的!极好的!”穆文光又推托道:“孩儿两只脚,上床难得就热,怕冰了爹爹身体。”太公怒道:“你这不孝的逆种,难道日记故事上黄香扇枕那一段,先生不曾讲与你听么?”穆文光见老子发怒,只得脱去鞋袜、衣服,先钻到床上去。太公道:“你夜饭也不吃就睡了。”穆文光哏的回道:“这一口薄粥,反要吊得人肚饥,不如不吃罢。”太公道:“你这畜生,吃了现成饭,还说这作孽的话。到你做人家,连粥也没得吃哩!”太公气饱了,也省下两碗粥,就上床去睡。睡到半夜,觉得有冷风吹进来,太公怕冻坏儿子,伸手去压被角,那知人影儿也不见了。太公疑心道:“分明与儿子同睡,怎便被里空空的,敢是我在此做梦?”忙坐起来,床里床外四周一摸,又揭开帐幔,怕儿子跌下床去,争奈房里又乌天黑地,看不见一些踪迹。总是太公爱惜灯油,不到黄昏,就爬上床去,不像人家浪费油火,彻底点着灯,稍稍不亮,还叫丫头起来,多添两根灯草哩!可怜太公终年在黑暗地狱里过日子。正是:
几年辛苦得从容,力尽筋疲白发翁,爱惜灯油坐黑夜,家中从不置灯笼。
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拌倒。及至到媳妇房门前,叫唤道:“媳妇,儿子可曾到你房里来?”那晓得儿子同媳妇,狮子也舞过一遍了。听得太公声气,穆文光着了忙,叫媳妇回说不曾回来。媳妇道:“丈夫是公公叫去做伴,为何反来寻取?”太公跌脚道:“夜静更阑,躲在那里去?冻也要冻死了。我老人家略起来片刻,还在此打寒噤哩!叫他少年孩子,怎么禁得起?”依旧扶着墙壁走回来,还暗自埋怨道:“是我这老奴才不是,由他两口儿做一处也罢。偏要强逼他拆开做甚么?”眼也不敢闭,直坐到天明。拿了一答草纸,走出去开门,却不晓得里外的门都预先有人替他开了。太公慌做一堆,大叫起来道:“这门是那个开的,敢是有贼躲在家里么?”且又跑回内房,来查点箱笼,一径走到粪屋边,惟恐贼偷了粪去。睁睛一看,只见门还依旧锁着,心下才放落下千斤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