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头粗服朝与昏,门前车马似流水,户内不惊鸳鸯魂。

座中一目识豪杰,无限相思少言说,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灯独扣芙蓉结。

这首古风,是一个才子赠妓女的。

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滥,我道是妓女的情最专;众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这等看起来,古今有情种子,不要在深闺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楼罗绮内广揽博收罢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滥、情薄的:试看眼前那些倚门卖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货,但晓得亲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那班轻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认做这便是情:眼挑脚勾是情、赔钱贴钞是情,轻打悄骂是情。更有一种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画,居然诗伯词宗,遇客风云,满口盟翁社长;还有一种学闺秀的妓女,乔称小姐,入门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见面定需厚礼———局面虽大,取财更被窝浪态,较甚至娼家,而座上戏调,何减于土妓。可怜把一个情字,生生泯没了,还要想他情真、情专、情厚,此万万决不可得之理。

我却反说妓女有情,反说妓女情真、情专、情厚,这是甚么缘故?

盖为我辈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窃玉,败坏闺门的事。便是闺门中有多情绝色美人,我们也不敢去领教。但天生下一个才子出来,他那种痴情,虽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迹秦楼,陶情楚馆,或者遇得着一两个有心人,使可偿今生之情缘了。所以,情字必须亲身阅历,才知道个中的甘苦。惟有妓女们,他阅人最多,那两只俏眼,一副俊心肠,不是挥金如土的俗子可以买得转。倘若看中了一个情种,便由你穷无立锥,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荆钗裙布,决不像朱买臣的阿妻,中道弃夫,定要学霍小玉那冤家,从一而死。

看官们,听在下这回小说,便有许多人要将花柳径路从今决绝的;更有许多人,将风月工夫从今做起的。

话说苏州一个秀士,姓阮讳苣,号江兰,年方弱冠,生得潇洒俊逸,诗词歌赋,举笔惊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为他择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该父母主张。但一日丝萝,即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这是要终日相对,终身相守的。倘配着一个村姬俗妇,可不憎嫌杀眉目,辱没杀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权辞父母道:“孩儿待成名之后,再议室家。”父母见他志气高大,甚是欢喜。且阮江兰年纪还小,便迟得一两年,也还不叫做旷夫。

有一日,阮江兰的厚友张少伯约他去举社。这张少伯家私虽不十分富厚,爱走名场,做人还在慷慨一边。

是日举社,宾朋毕集,分散过诗题,便开筵饮酒,演了一本《浣纱记》。阮江兰啧啧羡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见范蠡,即订终身,绝无儿女子气,岂是寻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乐多闻,接口道:“西施不过一没廉耻女子耳!何足羡慕?”

阮江兰见言语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众人道:“浣纱”是旧戏,看得厌烦了,将下本换了杂出罢。”

扮末的送戏单到阮江兰席上来,乐多闻道:“不消扯开戏目,演一折《大江东》罢。”

阮江兰道:“这一出戏不许做。”

乐多闻道:“怎么不许做?”

阮江兰道:“平日见了关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样妆做傀儡,我们饮酒作乐,岂不亵渎圣贤?”

乐多闻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过了气,这等道学起来。”对着扮末的道:“你快分付戏房里妆扮。”

阮江兰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与汝辈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里,独自掩房就枕,翻来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戏场上的假西施来,意中辗转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寻一个活跳的西施罢。闻得越地产名妹,我明日便治装出门,到山阴去寻访。难道我阮江兰的时运,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计已定,一见窗格明亮,披着衣服下床,先叫醒书童焦绿,打点行囊,自家便去禀知父母。

才走出大门,正遇着张少伯。阮江兰道:“兄长绝早往那里去?”

张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终席奉陪,特来请罪。”

阮江兰道:“小弟逃席,实因乐多闻惹厌,不干吾兄事。”

张少伯道:“乐多闻那个怪物,不过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类,吾兄何必计较?”

阮江兰道:“这种小人眼内也还容得,自然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阴去,不及话别。今日一晤,正惬予怀。”

张少伯道:“吾兄何时言归?好翘首伫望。”

阮江兰道:“丈夫游游山水,也定不得归期。大约严慈在堂,不久就要归省。”张少伯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挥泪而别。

阮江兰一路无事,在舟中不过焚一炉香,读几卷古诗。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赏玩,又止住道:“西湖风景不是草草可以领会,且待山阴回棹,恣意受用一番。”遂渡过钱塘江,觉得行了一程,便换一种好境界。

船抵山阴,亲自去赁一所花园,安顿行李,便去登会稽山,游了阳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脚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来。见一个所在,无数带儒巾穿红鞋子的相公,拥挤着眄望。阮江兰也挤进去,抬头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个大字,写关“香兰社”。细问众人,知道是妇女做诗会。

阮江兰不觉呆了,痴痴的踱到里面去。早有两三个仆役看见,便骂到:“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规矩。许多夫人、小姐在内里举社,你竟自闯进来么?”有一个后生怒目张牙,起来喝叱道:“这定是白日撞,锁去见官,敲断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惊动那些锦心绣口的美人,走出珠帘,见众人争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乱打。”仆役才远远散开。

阮江兰听得美人来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弯着腰再不起来,只管偷眼去看。众美人道:“你大胆扰乱清社,是甚么意思?”

阮江兰道:“不佞是苏州人,为慕山阴风景,特到此间。闻得夫人、小姐续兰亭雅集,偶想闺人风雅愧杀儒巾,不知不觉擅入华堂,望乞怜恕死罪。”众美人见他谈吐清俊,因问道:“你也想入社么?我们社规严肃,初次入社要饮三叵罗酒,才许分韵做诗。”阮江兰听见许他入社,踊跃狂喜道:“不佞还吃得几杯。”美人忙唤侍儿道:“可取一张小文几放在此生面前,准备文房四宝。先斟上三叵罗入社酒过来。”阮江兰接酒在手,见那叵罗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许,乘着高兴,一饮而尽。众美人道:“好量!”

阮江兰被美人赞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擞精神,忙取过第二叵罗来,勉强挣持下肚。还留下些残酒,不曾吃得干净。侍儿持着壶在旁边催道:“吃完时,好重斟的。”阮江兰又咽下一口去,这一口便在腹肚内辘轳了。

原来阮江兰酒量,原未尝开垦过,平时吃肚脐眼的钟子,还作三四口打发,略略过度,便要害起酒病来。今日雄饮两叵罗,倒像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个带柄的女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假充个半雄的女子。拼着书生性命,结果这三大叵罗。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虽然领命,腹中先写了避谢的贴子。早把樊哙吃鸿门宴的威风,换了毕吏部醉倒在酒瓮边的故事。

众美人还在那里赞他量好,阮江兰却没福分顶这个花盆,有如泰山石压在头上,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蹲倒桌下去逃席。众美人大笑道:“无礼狂生,不如此惩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渔郎可以问信。”随即唤侍女:“涂他一个花脸。”侍女争各拿了朱笔、墨笔,不管横七竖八,把阮江兰清清白白赛安岳,似六郎的容颜,倏忽便要配享冷庙中的瘟神痘使。仆役们走来,抬头拽脚,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铺成的,阮江兰浓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渐渐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围一望,才知帐顶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惊骇道:“我如何拦街睡着?”立起身来,正要踏步归寓,早拥上无数顽皮孩童,拿着荆条,拾起瓦片,望着阮江兰打来。有几个喊道:“疯子!疯子!”又有几个喊道:“小鬼!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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