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惊疑之余,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几十年来已习惯于瑞士式自由的共和城市,怎么能够容忍象萨冯纳罗拉在佛罗伦萨那样严厉的独裁统治呢?一个基本上是快快乐乐的南方民族,怎么能够忍受如此对生命快乐的扼杀呢?为什么象加尔文那样的禁欲者能够有效地扫除成千上万的快乐呢?加尔文的秘密井非创新。他的手段是古往今来的独裁者都用过的。恐怖!加尔文就是神圣的恐怖。让我们直言不讳他说,由于软弱,暴力就无所顾忌地嘲弄人道,并很快就形成压倒之势。把恐怖统治暴虐地强加于一个制度,就会瓦解个人的意志,使社会生活成为不可能。它象是一种毁灭性的疾病,腐蚀灵魂。很快,暴力就成了秘密活动的核心。由于普遍存在着胆怯,独裁者就能在各处找到帮凶。因为当一个人一旦知道他自己被人怀疑,他就会怀疑起他的邻居来。在恐慌之中,狂热分子的行为往往超出了他们暴君的命令和禁令。

一个有组织的恐怖统治就会创造奇迹。当权威受到挑战时,加尔文毫不犹豫地一再创造奇迹。在这一方面,能胜过他的其他暴君可说是绝无仅有了。没有理由可以认为,他的专制,就象他所有的品质一样,是他理论的合乎逻辑的产物。可以认为,这一神经过敏、幽灵一般却又才智过人的人,对流血是憎恨的。就象他自己所公开承认的那样,他不能忍受残酷的景象。在他统治时期,日内瓦非常频繁地处决和烧死人,他从不参加执刑。在这儿,人们发现了这些热情的理论家最严重的毛病。象这种典型的人,他们(又一次象罗伯斯庇尔)从来没有勇气去目击执刑,更不用说要他们亲自动手了。他们会轻易地下令判处上百或上千人的死刑,只要他们自己内心充满了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理论以及他们的体系。现在加尔文把严厉地对待“罪犯们”作为他体系的基石,从他的哲学观点来看,他把不懈地实施这一体系看作是上帝所降于他的大任。那就是为什么他无视于自己夭性的激励,不让任何怜悯的苗子露头,有系统地训练自己去残忍。他“磨炼”自己的顽强意志,就好象那是一门精细的工艺一样。

“我严格训练自己,那样我就有可能更好地向世界上的恶行作斗争。”我们不能否认,这铁一般意志的人在自我训练,使自己残酷无情方面获得了非常的成功。他坦率地承认,他宁愿知道有一个无罪的人受到折磨,也不愿让一个罪人逃脱上帝的审判。在无数次的行刑之中,有一次,由于刽子手的笨拙而将执刑延长为一次可憎恶的折磨。加尔文写了一封开脱的信给法里尔:“没有上帝特别的意志,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使已判处死刑的人被迫忍受这样长时间折磨的事。”加尔文的论点是,如果关心到“上帝的荣誉”,宁严勿宽。除不恤严刑外,没有办法能使人的行为合乎道德。

很容易理解,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耶稣基督是无情的,上帝的荣誉要不断地加以“保护”,必然的后果就是杀人。在一个还没有从中世纪脱胎出来的世界里,那可能的结局又能是什么呢?加尔文统治的头五年期间,在这一人口比较少的城市里,绞死十三人,斩首十人,烧死三十五人,七十六人被赶出家门——更不用说那些及时躲开恐怖手段而逃跑的人了。在“新耶路撒冷”,狱为之满,以至于监狱长通知行政长官,他无法再接纳更多的犯人了。牢房里的非刑(不仅仅是对已经判决的,嫌疑犯也一样)是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犯人们自行肆意毒打比进拷打室更厉害。最后市行政会不得不下令,“为了减少类似的意外事故,犯人应日夜上手铐”。加尔文对这些今人厌恶的事情不置一辞。为了建立这样的“秩序”和“教规”,这个城市得付出可怕的代价。日内瓦过去从来不知道有这许多死刑、刑罚、拉肢酷刑和流放,而现在加尔文以上帝的名义统治该地就这样干了。所以还是巴尔扎克说得对,“加尔文的宗教恐怖统治比法国革命最坏的血洗还要可憎”。加尔文激进的宗教不宽容,在道德上比罗伯斯庇尔的政治不宽容更为残酷。如果他有比日内瓦更大的势力范围的话,他会比那可怕的政治平等倡导者放出更多的鲜血。

尽管如此,加尔文主要不是依靠这些野蛮的判决、处决和折磨来破坏日内瓦人自由的观点。乍一看,当我们读到加尔文著名的“教规”,发现其中论述是何等琐细时,我们会觉得有趣。但如果读者低估约翰·加尔文大师精细的技巧,他是认错人了。他深思熟虑地以特别细的筛眼结出禁网,其筛眼细到实际上不可能有鱼漏网。这些禁律特意涉及一些琐事,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受到良心的谴责,并会产生对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当局永久的畏惧。在我们每天要走的路前面所设置的铁蒺藜越多,我们越难自由地和无忧虑地寻路前进。不久,在日内瓦没人觉得安全了,因为宗教法庭宣称:人只要还在呼吸,几乎每时每刻都会犯罪。

我们只要打开市行政会的记录簿,就可以看出恐吓手段是何等的巧妙。一个自由市民在参加受洗时微笑:三天关押。另外一个,因炎夏困怠而在布道时间睡觉:坐牢。有几个工人在早餐时吃糕点:罚三天只吃面包和水。两个自由市民玩九柱戏:坐牢。两个人用骰子赌四分之一瓶的酒:坐牢。一个男人拒绝给他的儿子命名为亚伯拉罕:坐牢。一个盲琴师弹了舞曲:驱逐出城。另外一个人称赞卡斯特里奥翻译的《圣经》:逐出日内瓦。一个姑娘在滑冰时被抓获;一个寡妇扑在她丈夫的坟上,一个自由市民在拜神时敬他的邻居吸一撮鼻烟,他们都被传到宗教法庭,告诫后下令做苦工赎罪。如此等等,没完没了。有几个人开玩笑,在主显节把豆嵌在饼里:罚二十四小时只吃面包和水。一个自由市民称加尔文“先生”而不称“大师”,一对农民夫妇按照古代的风俗,一退出教堂便谈论生意经:坐牢、坐牢、再坐牢。一个男人玩牌:纸牌挂在脖子上枷颈示众。另一个人在街上纵情唱歌:他被告知“他可以滚开,到别处去唱歌”,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被放逐出城。两个游艇船员吵架,无人受伤:处死。两个男孩举止粗鲁,起初判处火刑,之后从宽,强迫他们观看火刑执刑现场。

在所有犯人中量刑最野蛮的是:敢向加尔文政治和宗教上的“一贯正确”挑战的人。一个男人公开抗议改革者的宿命论主义,他被残酷地在城中所有十字路口受鞭笞并放逐。一个印书商酒后抱怨加尔文,判处在放逐出城之前用热烙铁在他舌头上穿孔。雅克·格鲁特仅因管加尔文叫伪善者,先上拉肢刑然后处决。每一犯法行为,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都会详细地登录在宗教法庭的记录簿上。这样,每一个公民的私生活就可以作为反对他本人的可靠证明。

如此夙夜匪懈的恐怖,其结果必然会使个人和群众两者的尊严感和活力扫除殆尽。在一个国家组织中,每个公民都不得不接受盘问、检查和判刑,他随后就会知道那看不见的密探正在注视着他的所作所为,记录着他的议论。无需通知,不问昼夜,公民的屋子应服从“访问”。这样,人们的精神就屈服了。一种群众性的焦虑情绪接踵而来,甚至传染给最勇敢者。最坚强的意志因斗争无效而瓦解。多亏了著名的“教规”,加尔文的日内瓦成为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悲哀、畏缩和胆怯,没有能力对抗加尔文大师的意见。

就过那么几年,日内瓦在这一教规下呈现出如此新貌。这一度曾是自由和快乐的城市,现在好象被埋在棺罩之下了。色彩鲜明的服装看不见了,代之以黄褐色。教堂钟搂不再鸣钟:快乐的歌声不再在街道上荡漾;家家户户象加尔文信徒礼拜之所那样单调朴素。旅店人空,乐师不能再召集人们去跳舞;九柱戏不再能玩;骰子不再在桌上快乐地跳跃。舞厅已空,过去情侣们常去漫游的暗巷已空寂无人。周复一周,只有教堂一无陈设的内部,才是情侣们参加气氛阴郁寂静集合的场所。整个城市呈现出象加尔文自己一样忧郁的面貌,逐渐变得象他一样令人讨厌。或者是不自觉地模仿他的严酷、阴险和缄默。人民不复能自由地、心情愉快地到处漫游;他们的眼睛不复闪烁着欢乐;他们的目光只有恐惧,因为快乐有可能被误会为情欲。他们不复无拘无束,因为他们害怕那可怕的人,而那人是永不快乐的。甚至在家庭私生活中,他们学会了窃窃私语。因为他们的男女佣人可能就在房门外的钥匙孔中窃听。当害怕成为第二天性时,那被吓破胆的就不断地注意密探。最大的事是不要惹人注目。不要做可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任何事,诸如服饰或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或者是快乐的面容。避免引起怀疑;保持被人遗忘。日内瓦人在加尔文统治的后期,尽可能坐在家里。因为在家里,他们屋子的墙壁,以及门鞘门栅可能在相当程度上防护他们免于窥探的眼睛和被人怀疑。但是,如果他们从窗口看出去,他们会看到几个宗教法庭的巡捕在街上走过来,他们就吃惊地缩回。因为说不定哪一个邻居已经告发了他们。当市民们非出门不可时,他们蹑手蹑足偷偷摸摸地走,眼睛往下看,身体裹在黄褐色的外套里,就好象他们是去参加听布道或葬礼。甚至连孩子们,他们在这新教规中成长起来,也被“教诲课”彻底吓昏了。他们不复象健康而快乐的小孩子那样地做游戏,而是象一只踡缩着的一只怕挨打的劣种狗一样。他们萎顿得好象在半黑暗中从来得不到充分阳光的花儿一样。

城市的节奏与时钟的节奏一样有规律,冷冰冰的嘀嗒之声从来不会被喜庆佳节所打断——单调、有秩序和可靠。任何第一次访问日内瓦的人走在街上,一定会相信这城市在国丧期中。居民是那样的冷淡和悲哀、那样的沉默寡欢;精神气氛是那样的难以忍受。教规令人吃惊地维持着。但加尔文强加于日内瓦的这一不宽容的节制,是以丧失所有神圣的活力为代价的。除非有充分的、无拘束的自由,那活力才能生气勃勃。虽然如此,加尔文还是创造了许多虔诚的公民、认真的神学家和卓越的学者,他们使城市名传千古。但是,另一方面甚至在加尔文死后两个世纪,这罗讷河畔的城市,依然没有世界弛名的画家、没有音乐家、没有艺术家。为平凡捐弃了非凡;为彻底驯服的屈从捐弃了创造性的自由。直到很久以后,一个艺术家在日内瓦诞生了,他的全部生命都献身于反抗对个性的束缚。只有借助于他,借助于这位让·雅克.卢梭,借助于日内瓦公民们充分的独立性,日内瓦才能够从加尔文强加于它的囚服中解放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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