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阿达极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实她还没有这个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点儿聪明也嫌不够:她自己也觉得,所以她怀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爱情没有力量伤害他。她不承认有伤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许她还不会这么做。但她认为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象,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给他不论是好是坏的影响,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到这些,所以阿达说着玩儿问他:

“你肯不肯为了我把音乐丢掉?”(其实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老老实实的回答:

“噢!这个吗,不论是你,不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的。我永远丢不了音乐。”

“哼!亏你还说是爱我呢!”她恨恨的说。

她恨音乐,——尤其因为她完全不懂,并且找不到一个空隙来攻击这个无形的敌人,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热情。倘若她用轻蔑的口吻谈论音乐,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评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达虽然懊恼之极,结果也闭上了嘴,因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这方面没有办法,她可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个弱点,觉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虽然和伏奇尔一家闹翻了,虽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阳保存着他那种精神上的洁癖而自己并不觉得,使一个象阿达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诧异,继而入迷,继而好笑,继而不耐烦,终于恼恨起来。她不从正面进攻,只是狡猾的问:

“你爱我吗?”

“当然。”

“爱到什么程度?”

“尽一个人所能爱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说,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就什么。”

“要你做件坏事你做不做?”

“要用这种方式来爱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问题。只问你做不做?”

“那是永远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我错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做还是不做?你说?”

“不做的,我的小宝贝。”

她气愤愤的转过身子。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谨什么叫做爱。”

“也许是罢,”他笑嘻嘻的说。

他明知自己在热情冲动的时候,会象别人一样做出一桩傻事,也许坏事,或者——谁知道?——更进一步的事;但他认为很冷静的说出来以此自豪是可耻的,而说给阿达听是危险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个心爱的敌人在旁等着,只要他漏出一点儿口风便乘机而入;他不愿意让她拿住把柄。

有几次,她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了:

“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末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

“是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我那时不再爱别的人了。”

“我爱了别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许会变,你是一定会变的。”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关系很大。我爱的是你现在这样的你。你要变了,我不敢担保再爱你。”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要就爱,要就不爱。如果你爱我,你就该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的爱你,不是把你当做畜牲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爱我。”

“那么你看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即使愿意这样做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为聪明!你爱你的聪明甚于爱我。”

“我爱的明明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爱你比你爱自己还深切。你越美丽,心越好,我越爱你。”

“你倒是个老学究,”她懊恼的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是爱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吗?”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愤愤的跺着脚:“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尽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爱你,”他温柔的说着,想抚慰她。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笑着,允许他亲吻。但过了一忽,他以为她已经忘了,她又不安的问:“你觉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诉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说你是不喜欢扯谎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对。我也恨。我从来不扯谎,所以在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对她瞧了瞧,觉得她是说的真心话。对自己的缺点这样的毫无知觉,他看了心软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爱了别人而告诉了你,你干吗要恨我呢?”

“别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说我现在爱了别人;而且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不爱别人……可是将来要是我爱了……”

“咱们不用想这个。”

“我可是要想的……那时候你不恨我吗?总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着你的话?……”

“一边爱着别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啰,那是可能的。”

“对我们可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爱上别一个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决不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说:‘也许……’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

“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要是还爱你,那末结果对你,对我,对别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简直疯了。那末我非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吗?”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我。可是那时候不是再会而是永别了。”

“但要是我仍旧爱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末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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