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儿约翰·范宁从唇间喷出一口羽毛状的轻烟。

马丁·坎宁翰捻着胡子梢,轮流向副秘书长和副长官搭讪着,约翰·怀斯·诺兰则闷声不响。

“那个迪格纳穆叫什么名字来着?”高个儿约翰·范宁问。

吉米·亨利愁眉苦脸地抬起左脚。

“哎呀,我的鸡眼啊!”他哀求着说,“行行好,咱们上楼来谈吧,我好找个地方儿坐坐。唔!噢!当心点儿!”

他烦躁地从高个子约翰·范宁身旁挤过去,一径上了楼梯。

“上来吧,”马丁·坎宁翰对副长官说,“您大概跟他素不相识,不过,兴许您认识他。”

鲍尔先生跟约翰·怀斯·诺兰一道走了进去。

高个儿约翰·范宁正朝着映在镜中的高个儿约翰·范宁走上楼梯。鲍尔先生对那魁梧的背影说:“他曾经是个矮小的老好人。”

“个子相当矮小。门顿事务所的那个迪格纳穆,”马丁·坎宁翰说。

高个儿约翰·范宁记不得他了。

外面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

“是什么呀?”马丁·坎宁翰说。

大家都就地回过头去。约翰·怀斯·诺兰又走了下来。他从门道的荫凉处瞧见马队正经过议会街,挽具和润泽光滑的马脚在太阳映照下闪闪发着光。它们快活地从他那冷漠而不友好的视线下徐徐走过。领头的那匹往前跳跳窜窜,鞍上骑着开路的侍从们。

“怎么回事呀?”

当大家重新走上楼梯的时候,马丁·坎宁翰问道。

“那是陆军中将——爱尔兰总督大人,”约翰·怀斯·诺兰从楼梯脚下回答说。

***

当他们从厚实的地毯上走过的时候,勃克·穆利根在巴拿马帽的遮荫下小声对海恩斯说:

“瞧,巴涅儿的弟弟。在那儿,角落里。”

他们选择了靠窗的一张小桌子,面对着一个长脸蛋的人——他的胡须和视线都专注在棋盘上。

“就是那个人吗?”海恩斯在座位上扭过身去,问道。

“对,”穆利根说,“那就是他弟弟约翰·霍华德,咱们的市政典礼官”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沉静地挪动了一只白主教,然后举起那灰不溜秋的爪子去托住脑门子。转瞬之间,在手掌的遮掩下,他两眼闪出妖光,朝自己的对手倏地瞥了一下,再度俯视那鏖战的一角。

“我要一客奶油什锦水果,”海恩斯对女侍说。

“两客奶油什锦水果,”勃克·穆利根说,“还给咱们来点烤饼、黄油和一些糕点。”

她走后,他笑着说:

“我们管这家叫作糟糕公司,因为他们供应糟透了的糕点。哎,可惜你没听到迪达勒斯的《哈姆莱特》论。”

海恩斯打开他那本新买来的书。

“真可惜,”他说,“对所有那些头脑失掉平衡的人来说,莎士比亚都是个最过瘾的猎场。”

独腿水手朝着纳尔逊街十四号地下室前那块空地嚷道:

英国期待着……

勃克·穆利根笑得连身上那件淡黄色背心都快活地直颤悠。

“真想让你看看,”他说,“他的身体失去平衡的那副样子。我管他叫作飘忽不定的安古斯)。”

“我相信他有个固定观念,”海恩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沉思地掐着下巴说,“眼下我正在揣测着其中有什么内涵。这号人素来是这样的。”

勃克·穆利根一本正经地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去。

“关于地狱的幻影,”他说,“使他的思路紊乱了。他永远也捕捉不到古希腊的格调。所有那些诗人当中斯温伯恩的格调——苍白的死亡和殷红的诞。这是他的悲剧。他永远也当不成诗人。创造的欢乐……”

“无止无休的惩罚,”海恩斯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今儿早晨我跟他争辩过信仰问题。我看出他有点心事。挺有趣儿的是,因为关于这个问题,维也纳的波科尔尼教授提出了个饶有趣味的论点。”

勃克·穆利根那双机灵的眼睛注意到女侍来了。他帮助她取下托盘上的东西。

“他在古代爱尔兰神话中找不到地狱的痕迹,”海恩斯边快活地饮着酒边说,“好像缺乏道德观念、宿命感、因果报应意识。有点儿不可思议的是,他偏偏有这么个固定观念。他为你们的运动写些文章吗?”

他把两块方糖灵巧地侧着放进起着泡沫的奶油里。勃克·穆利根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烤饼掰成两半,往热气腾腾的饼心里涂满了黄油,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松软的饼心。

“十年,”他边嚼边笑着说,“十年之内,他一定要写出点什么。”

“好像挺遥远的,”海恩斯若有所思地举起羹匙说,“不过,我并不怀疑他终究会写得出来的。”

他舀了一匙子杯中那圆锥形的奶油,品尝了一下。

“我相信这是真正的爱尔兰奶油,”他以容忍的口吻说,“我可不愿意上当。”

以利亚这叶小舟,揉成一团丢掉的轻飘飘的传单,向东航行,沿着一艘艘海轮和拖网渔船的侧腹驶去。它从群岛般的软木浮子当中穿行,将新瓦平街甩在后面,经过本森渡口,并擦过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的罗斯韦恩号三桅纵帆船。

***

阿尔米达诺·阿蒂弗尼踱过霍利斯街,踱过休厄尔场院。跟在他后面的是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夹在腑下的防尘罩衣、拐杖和雨伞晃荡着。他避开劳·史密斯先生家门前的路灯,穿过街道,沿着梅里恩方场走去。远远地在他后头,一个盲青年正贴着学院校园的围墙,轻敲着地面摸索前行。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一直走到刘易斯·沃纳先生那快乐的窗下,随后掉转身,跨大步沿着梅里恩方场折回来。一路上晃荡着风衣、拐杖和雨伞。

他在王尔德商号拐角处站住了,朝着张贴在大都市会堂的以利亚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又朝远处公爵草坪上的游园地皱了皱眉。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他又皱了皱眉。他龇出老鼠般的牙齿,嘟囔道:

“我是被迫首肯的。”

他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这句愤慨的话语,大步流星地向克莱尔街走去。

当他路过布卢姆先生的牙科诊所窗前时,他那晃晃荡荡的风衣粗暴地蹭着一根正斜敲着探路的细手杖,继续朝前冲去,撞上了一个赢弱的身躯。盲青年将带着病容的脸掉向他那扬长而去的背影。

“天打雷劈的,”他愠怒他说,“不管你是谁,你总比我还瞎呢,你这婊子养的杂种!”

***

在拉基·奥多诺荷律师事务所对面,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手里摸着家里打发他从曼根的店(原先是费伦巴克的店)买来的一磅半猪排,在暖洋洋的威克洛街上不急不忙地溜达着。跟斯托尔太太、奎格利太太和麦克道尔太太一道坐在客厅里,太厌烦无聊了;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的,她们全部抽着鼻子,一点点地啜饮着巴尼舅舅从膝尼的店里取来的黄褐色上等雪利酒。她们吃着乡村风味果仁糕饼的碎屑,靠磨嘴皮子来消磨讨厌的光阴,唉声叹气着。

走过威克洛巷后,来到多伊尔夫人朝服女帽头饰店的橱窗前。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那儿,望着窗里两个裸体拳师向对方屈臂伸出拳头。两个身穿孝服的少年迪格纳穆,从两侧的镜子里,一声不响地张口呆看。都柏林的宠儿迈勒·基奥跟贝内特军士长——贝洛港的职业拳击家较量,奖金五十英镑。嘿,这场比赛好带劲儿,有瞧头!迈勒·基奥就是这个腰系绿色饰带迎面扑来的汉子。门票两先令,军人减半。我蛮可以把妈糊弄过去。当他转过身时,左边的少年迪格纳穆也跟着转。那就是穿孝服的我喽。什么时候?五月二十二号。当然,这讨厌的比赛总算全过去啦。他转向右边,右面的少年迪格纳穆也转了过来:歪戴行便帽,硬领翘了起来。他抬起下巴,把领口扣平,就瞅见两个拳师旁边还有玛丽·肯德尔(专演风骚角色的妩媚女演员)的肖像。斯托尔抽的纸烟盒子上就印着这号娘儿们。有一回他正抽着,给他老爹撞见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少年迪格纳穆把领口扣平贴了之后,又溜溜达达往前走。菲茨西蒙斯是天下最有力气的拳击手了。要是那家伙嗖地朝你的腰上来一拳,就得叫你躺到下星期,不含糊!可是论技巧,最棒的拳击手还要数詹姆·科贝特。但是不论他怎样躲闪,终于还是被菲茨西蒙斯揍扁了。

在格拉夫顿街,少年迪格纳穆瞥见一条装束如时的男人嘴里叼着红花,还有他穿的那条漂亮的长裤。他正在倾听着一个酒鬼的唠叨,一个劲儿地咧嘴笑着。

没有驶往沙丘的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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