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鲍尔先生小声说,“怎么回事?”

“他父亲就是服毒自杀的,”马丁·坎宁翰跟他交头接耳地说,“生前在恩尼斯开过皇后饭店。你不是也听见他说要去克莱尔吗?那是忌辰。”

“啊,天啊!”鲍尔先生压低嗓门说,“我这是头一回听说。是服毒吗?”

他回过头去,朝那张有着一双沉思的乌黑眼睛的脸望去。那人边说话,边跟着他们走向枢机主教的陵墓。

“上保险了吗?”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说,“然而保险单已经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笔钱。马丁正想办法把那个男孩子送到阿尔坦去。”

“他撇下了几个孩子?”

“五个。内德·兰伯特说过,他要想方设法把一个女孩子送进托德去。”

“真够惨的,”布卢姆轻声说,“五个幼小的孩子。”

“对可怜的妻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克南先生又补上一句。

“说得是啊,”布卢姆先生随声附和道。

如今,她胜利地活过了他。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涂油擦得锃亮的靴子。她的寿数比他长。失去了丈夫。对她来说,这死亡比对我关系重大。总有一个比另一个长寿。明智的人说,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安慰她吧:你的损失太惨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随他而去。只有对信奉印度教的寡妇才能这么说。她会再婚的。嫁给他吗?不。然而谁晓得以后会怎样呢?老女王去世后,就不兴守寡了。用炮车运送。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在福洛格摩举行的追悼仪式。可后来她还是在软帽上插了几朵紫罗兰。在心灵深处,她毕竟好虚荣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影子。女王的配偶而已,连国王也不是。她儿子的位分才是实实在在的。那可以有新的指望;不像她想要唤回来而白白等待着的过去。过去是永远也不复返了。

总得有人先走。孤零零地入土,不再睡在她那温暖的床上了。

“你好吗,西蒙?”内德·兰伯特一边握手,一边柔声地说,“近一个月来,连星期天也一直没见着你啦。”

“从来没这么好过。科克这座城市里,大家都好吗?”

“复活节的星期一,我去看科克公园的赛马了,”内德·兰伯特说,“还是老一套,六先令八便士。我是在狄克·蒂维家过的夜。”

“狄克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他好吗?”

“他的头皮和苍天之间己经毫无遮拦啦,”内德·兰伯特回答说。

“哎呀,我的圣保罗!”迪达勒斯先生抑制着心头的惊愕说,“狄克·蒂维歇顶了吗?”

“马丁正在为那些孩子们募集一笔捐款,”内德·兰伯特指着前边说,“每人几先令。让他们好歹维持到保险金结算为止。”

“对,对,”迪达勒斯先生迟迟疑疑地说,“最前面的那个是大儿子吧?”

“是啊,”内德·兰伯特说,“挨着他舅舅。后面是约翰·亨利·门顿。他认捐了一镑。”

“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迪达勒斯先生说,“我经常对可怜的帕狄说,他应该在自己那份工作上多下点儿心。约翰·亨利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他是怎么砸的饭碗?”内德·兰伯特问道,“酗酒,还是什么?”

“很多好人都犯这个毛病,”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说。

他们在停尸所小教堂的门旁停下了。布卢姆先生站在手执花圈的男孩儿后面,俯视着他那梳理得光光整整的头发和那系着崭新的硬领、有着凹沟的纤细脖颈。可怜的孩子!也不晓得当他爸爸咽气时,他在不在场?双方都不曾意识到死神即将来临。弥留之际才回光返照,最后一次认出人来。多少未遂的意愿。我欠了奥格雷狄三先令。他能领会吗?殡殓工把棺材抬进了小教堂。他的头在哪一端?

过了一会儿,他跟在别人后头走进去,在透过帘子射进来的日光下眨巴着眼儿。棺材停放在圣坛前的柩架上,四个角各点燃一支高高的黄蜡烛。它总是在我们的前边。科尼·凯莱赫在四个角各放了只花圈,然后向那男孩子打了个手势,让他跪下。送葬者东一个西一个地纷纷跪在祈祷桌前。布卢姆先生站在后面,离圣水盂不远。等大家都跪下后,才从兜里掏出报纸摊开来,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屈起右膝跪在上面。他将黑帽子轻轻地扣在左膝上,手扶帽檐,虔诚地弯下身去。

一名助祭提着盛有什么的黄铜桶,从一扇门后面走了进来,白袍神父跟在后面。他一只手整理着祭带,另一只手扶着顶在他那癞哈蟆般的肚子上的一本小书。谁来读这本书?白嘴鸦说:我。

他们在柩架前停下步子。神父嗄声流畅地读起他那本书来。

科菲神父。我晓得他的姓听上去像“棺材”。哆咪内呐眯内。他的嘴巴那儿显得盛气凌人。专横跋扈。健壮的基督教徒。任何人斜眼瞧他都要遭殃。因为他是神父嘛。你要称作彼得。迪达勒斯曾说,他的肚子会横着撑破的,就像是尽情地吃了三叶草的羊似的。挺着那么个大肚子,活像一只被毒死的小狗。那个人找到了最有趣儿的说法。哼,横里撑破。

求你不要审问我,你的仆人。

用拉下文为他们祷告,会使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价抬高了些。安魂弥撒。身穿绝妙的号丧者。黑框信纸。你的名字已经列在祭坛名单上。这地方凉飕飕的。可得吃点好的才行。在昏暗中一坐就是整个上午,磕着脚后跟,恭候下一位。连眼睛都像是癞哈蟆的。是什么使他胀成这样呢?摩莉一吃包心菜就肚胀。兴许是此地的空气在作怪。看来弥漫着疠气。这一带必定充满了在地狱里般的疠气。就拿屠夫来说吧:他们变得像生牛排似的。是谁告诉我来着?是默文·布朗。圣沃伯格教堂有一架可爱的老风琴,已经历了一百五十个星霜。在教堂地下灵堂里,必须不时地在棺材上凿个窟窿,放出疠气,点燃烧掉。蓝色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只要吸上一口,你就完蛋啦。

我的膝盖硌得疼了。唔。这样就好一些了。

神父从助祭提着的桶里取出一根顶端呈圆形的棍子,朝棺材上甩了甩。然后他走到另一头,又甩了甩。接着他踱了回来,将棍子放回桶里。你安息前怎样,如今还是怎样。一切都有明文规定,他照办就是了。

不要让我们受到诱惑。

助祭尖声细气地应答着。我常常觉得,家里不如雇个小男仆。最大不超过十五岁。再大了,自然就……

那想必是圣水。洒出来的是永眠。这份差事他准干腻了。成天朝送来的所有的尸首甩那牢什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在往谁身上洒圣水,也不碍事嘛。每迎来一天,就有一批新的,中年汉子,老妪,娃娃,死于难产的孕妇,蓄胡子的男人,秃顶商人,胸脯小得像麻雀的结核病姑娘。他成年为他们作同样的祷告,并且朝他们洒圣水,安息吧。如今该轮到迪格纳穆了。

在天堂里。

说是他即将升天堂或已升入天堂。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这是一份令人厌烦的差事。可是他总得说点儿什么。

神父阖上圣书走了,助祭跟在后面。科尼·凯莱赫打开侧门,掘墓工进来,重新抬起棺材,抬出去装在他们的手推车上。科尼·凯莱赫把一只花圈递给男孩儿,另一只递给他舅舅。大家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侧门,来到外边柔和的灰色空气中。布卢姆先生殿后。他又把报纸折好,放回兜里,神情严肃地俯视着地面,直到运棺材的手推车向左拐去。金属轱辘磨在砂砾上,发出尖锐的嘎嘎声。一簇靴子跟在手推车后面踏出钝重的脚步声,沿着墓丛间的小径走去。

咯哩嗒啦咯哩嗒啦硲噜。主啊,我绝不可在这儿哼什么小曲儿。

“奥康内尔的圆塔,”迪达勒斯先生四下里望了望说。

鲍尔先生用柔和的目光仰望着那高耸的圆锥形塔的顶端。

“老丹·奥在他的人民当中安息哪,”他说,“然而他的心脏却埋在罗马。这儿埋葬了多少颗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的坟墓就在那儿,杰克,”迪达勒斯先生说,“我不久就会神腿儿躺在她身边了。任凭天主高兴,随时把我接走吧。”

他的精神崩溃了,开始暗自哭泣,稍打着趔趄。鲍尔先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在那儿安息更好,”他体贴地说。

“那倒也是,”迪达勒斯先生微弱地喘了口气说,“假若有天堂的话,我猜想她淮是在那里。”

科尼·凯莱赫从行列里跨到路边,让送葬者抱着沉重的脚步从他身旁踱过去。

“真是个令人伤心的场合,”克南先生彬彬有礼地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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