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姆先生沿着停在约翰·罗杰森爵士码头上的一排货车稳重地走去,一路经过风车巷、利斯克亚麻籽榨油厂和邮政局。要是把这个地址也通知她就好了。走过了水手之家。他避开了早晨码头上的噪音,取道利穆街。一个拾破烂的少年在布雷迪公寓旁闲荡,臂上挎了一篮子(提梁是用绳子绑的)碎肉,吸着人家嚼剩的烟头。比他年纪小、额上留有湿疹疤痕的女孩朝他望着,懒洋洋地擦着个压扁了的桶箍。告诉他,吸烟可就长不高了。算啦,随他去吧!他这辈子反正也享不到什么荣华富贵。在酒店外面等着,好把爹领回家去。爹,回家找妈去吧。酒馆已经冷清下来,剩不下几位主顾啦。他横过汤森德街,打绷了面孔的伯特厄尔前面走过。厄尔,对,“之家”。阿列夫、伯特。接着又走过尼科尔斯殡仪馆。葬礼十一点才举行,时间还从容。我敢说准是科尼·凯莱赫替奥尼尔殡仪馆揽下今天这档子葬事的。科尼这家伙总是闭着眼睛唱歌,“有一回在公园里,我和她不期相遇,摸着黑儿真有趣。给警察盯上了哩,问她姓名和住址,她就哼唱了一通: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呔。”哦,肯定是他兜揽下来的。随便找个地方花不几个钱把他埋掉算啦。“我的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吐啦噜。”

他在韦斯特兰横街的贝尔法斯特与东方茶叶公司的橱窗前停了下来,读着包装货物的锡纸上的商标说明:精选配制,优良品种,家用红茶。天气怪热的。红茶嘛,得到汤姆·克南那儿去买一些。不过,在葬礼上不便跟他提。他那双眼茫然地继续读着,同时摘下帽子,安详地吸着自己那发油的气味,并且斯文地慢慢伸出右手去抚摩前额和头发。这是个炎热的早晨。他垂下眼皮,瞅了瞅这顶高级帽子衬里上绷着的那圈鞋皮的小小帽花。在这儿哪。他的右手从头上落下来,伸到帽壳里。手指麻利地掏出鞣皮圈后面的名片,将它挪到背心兜里。

真热啊,他再一次更缓慢地伸出有手,摸摸前额和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松了口气。他又读了一遍,精选配制,用最优良的锡兰品种配制而成。远东。那准是个可爱的地方,不啻是世界的乐园;慵懒的宽叶,简直可以坐在上面到处漂浮。仙人掌,鲜花盛开的草原,还有那他们称作蛇蔓的。难道真是那样的吗?僧伽罗人在阳光下闲荡,什么也不干是美妙的。成天连手都不动弹一下。一年十二个月,睡上六个月。炎热得连架都懒得吵。这是气候的影响。嗜眠症。怠惰之花。主要是靠空气来滋养。氮。植物园中的温室。含羞草。睡莲。花瓣发蔫了。大气中含有瞌睡病。在玫瑰花瓣上踱步。想想看,炖牛肚和牛蹄吃起来该是什么味道。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个人的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呢?对啦,他仰卧在死海上,撑着一把阳伞,还在看书哪。盐分太重,你就是想沉也沉不下去。因为水的重量,不,浮在水面上的身体的重量,等于什么东西的重量来着?要么是容积和重量相等吧?横竖是诸如此类的定律。万斯在高中边教着书,边打着榧子。大学课程,紧张的课程。提起重量,说真的,重量究竟是什么?每秒三十二英尺,每秒钟。落体的规律,每秒钟,每秒钟。它们统统都落到地面上。地球。重量乃是地球引力。

他掉转方向,溜溜达达地横过马路。她拿着香肠,一路怎样走来着?是照这样走的吧。他边走边从侧兜里掏出折叠起来的《自由人报》,打开来又把它竖着卷成棍状。每踱一步便隔着裤子用它拍一下小腿,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只不过顺路进去看看而已。每秒钟,每秒钟。每秒钟的意思就是每一秒钟。他从人行道的边石那儿朝邮政局门口投了锐利的一瞥。迟投函件的邮筒。倒可以在这儿投邮。一个人也没有。进去吧。

他隔着黄铜格栅把名片递过去。

“有没有给我的信?”他问。

当那位女邮政局长在分信箱里查找的时候,他盯着那征募新兵的招贴。上面是各兵种的士兵在列队行进。他把报纸卷的一端举起来按在鼻孔上,嗅着那刚印刷好的糙纸的气味。兴许没有回信。上一次说得过火了。

女邮政局长隔着黄铜格栅把他的名片连同一封信递了过来。他向她道了谢,赶快朝那打了字的信封瞟上一眼:

亨利·弗罗尔先生。

本市,韦斯特兰横街邮政局转交。

总算来了回信。他把名片和信塞到侧兜里,又望了望行进中的士兵。老特威迫的团队在哪儿?被抛弃的兵。在那儿,戴着插有鸟颈毛的熊皮帽。不,那是个掷弹兵。尖袖口。他在那儿哪。都柏林近卫步兵连队。红上衣。太显服了。所以女人才追他们呢。穿军装。不论对入伍还是操练来说,这样的军服都更便当些。莫德·冈内来信提出,他们给咱们爱尔兰首都招来耻辱,夜间应当禁止他们上奥康内尔大街去。格里菲思的报纸如今也在唱同一个调子。这支军队长了杨梅大疮,已经糜烂不堪了。海外的或醉醺醺的帝国。他们看上去半生不熟,像是处于昏睡状态。向前看!原地踏步!贴勃儿:艾勃儿。贝德:艾德。这就是近卫军。他从来也没穿过消防队员或警察的制服。可不是嘛,还加入过共济会哩。

他慢慢腾腾地踱出邮政居,向右转去。难道靠饶舌就能把事情办好吗!他把手伸进兜里,一只食指摸索到信封的口盖,分几截把信扯开了。我不认为女人有多么慎重。他用指头把信拽出,并在兜里将信封揉成一团。信上用饰针别着什么东西,兴许是照片吧。头发吗?不是。

麦科伊走过来了。赶紧把他甩掉吧。碍我的事。就讨厌在这种时刻遇上人。

“喂,布卢姆。你到哪儿去呀?”

“啊,麦科伊。随便溜溜。”

“身体好吗?”

“好。你呢?”

“凑合活着呗,”麦科伊说。

他盯着那黑色领带和衣服,关切地低声问道,“有什么……我希望没什么麻烦事儿吧。我看到你……”

“啊,没有,”布卢姆先生说,“是这样的,可怜的迪格纳穆,今天他出殡。”

“真的,可怜的家伙。原来是这样。几点钟呀?”

那不是相片。也许是一枚会徽吧。

“十一点钟,”布卢姆先生回答说。

“我得想办法去参加一下,”麦科伊说,“十一点钟吗?昨天晚上我才听说。谁告诉我来着?霍罗翰。你认识‘独脚’吧?”

“认识。”

布卢姆先生朝着停在马路对面格罗夫纳饭店门前的那辆座位朝外的双轮马车望去。脚行举起旅行手提箱,把它放到行李槽里。当那个男人——她的丈夫,也许是兄弟,因为长得像她——摸索兜里的零钱时,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候着。款式新颖的大衣还带那种翻领,看上去像是绒的。今天这样的天气,显得太热了些。她把双手揣在明兜里,漫不经心地站在那儿,活像是在马球赛场上见过的那一位高傲仕女。女人们满脑子都是身份地位,直到你触着她的要害部位。品德优美才算真美。为了屈就才那么矜持。那位可敬的夫人……而布鲁图是个可敬的人。一旦占有了她,就能够使她服贴就范。

“我跟鲍勃·多兰在一块儿来着,他犯了老毛病,又喝得醉醺醺的了,还有那个名叫班塔姆·莱昂斯的家伙。我们就在那边的康韦酒吧间。”

多兰和莱昂斯在康韦酒吧间。她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举到头发那儿。“独脚”进来了,喝上一通。他仰着脸,眯起眼睛,看见颜色鲜艳的鹿皮手套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也看见镶在手套背上的饰钮。今天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周围的湿气使人能望到远处。这家伙还在东拉西扯。她有着一双贵夫人的手。到底要从哪边上车呢?

“他说:‘咱们那个可怜的朋友帕狄真是可惜呀!’‘哪个帕狄?’我说。‘可怜的小帕狄·迪格纳穆。’他说。”

要到乡间去,说不定是布罗德斯通吧。棕色长统靴,饰带晃来晃去。脚的曲线很美。他没事儿摆弄那些零钱干什么?她发觉了我在瞅着她,那眼神儿仿佛老是在物色着旁的男人——一个好靠山。弓上总多着一根弦。

“‘怎么啦?’我说。‘他出了什么事?’我说。”

高傲而华贵,长统丝袜。

“晤,”布卢姆先生说。

他把头略微偏过去一点,好躲开麦科伊那张谈兴正浓的脸。马上就要上车了。

“‘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死啦,’他说。真的,他就泪汪汪的了。‘是帕狄·迪格纳穆吗?’我说。乍一听,我不能相信。至少直到上星期五或星期四,我还在阿奇酒店见到了他呢。‘是的,’他说,‘他走啦。他是星期一去世的,可怜的人儿。’”“)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