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去,”我说。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可要我帮什么忙吗,中尉?有什么我可以帮帮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个。“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正在山峰间晃动着。

在这条战线上,有装在大卡车上的大型探照灯,你有时夜间赶路看得见,就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灯的移动,他的部下则很惊慌。我们穿过砖场,在包扎总站前停下。入口处上面有绿色树枝的小屏障,在黑暗中,夜风吹动太阳晒干的树枝,发出一片沙沙声。里边有灯光。少校坐在一只木箱上打电话。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进攻的时间提前了一小时。他请我喝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望那几张板桌、在灯光下发亮的手术器械、脸盆和拴好的药瓶子。高迪尼站在我后边。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现在开始了,”他说。“并没有提前。”

我望望外面,只见一片黑暗,奥军的探照灯光在我们后边的山岭上移动着。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我们后边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萨伏伊部队,”少校说。“关于饭食的事,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还没有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就在外边砖场上爆炸。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同时还听得见一种比较细小的声响:砖头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坍落。

“有什么可吃的?”

“我们还有一点面条,”少校说。

“有什么就给我什么好了。”

少校对一名勤务吩咐了几句,勤务走到后边去,回来时带来一铁盆冷的煮通心面。我把它递给高迪尼。

“有没有干酪?”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吩咐了一声,勤务又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出来时带来四分之一只白色干酪。

“多谢你,”我说。

“你们最好别出去。”

外边有人在入口处旁边放下了一件什么东西。来的是两个抬担架的人,其中一个向里面张望。

“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抬担架的两人一人抱住伤员的胁下,一人抬腿,把伤员抬了进来。“撕开制服,”少校说。

他手里拿着一把钳子,钳子头上夹着一块纱布。两位上尉级军医各自脱掉了外衣。“你们出去,”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高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炮轰停下了再走,”少校掉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要吃东西,”我说。

“那就随你便。”

一到外边,我们冲过砖场。一颗炮弹在河岸附近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到猛然有一股气浪逼过来才知道。我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上,紧接着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还有火药的味道,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倾落声。高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直跑。我跟在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皮上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的三名司机正靠壁而坐,抽着烟卷。

“来了,你们诸位爱国者,”我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没事。”

“中尉,你受惊了吗?”

“妈的,你猜得不错,”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来,揩揩刀口,切掉干酪肮脏的表皮。贾武齐把那盆通心面递给我。

“你先吃,中尉。”

“不,”我说。“放在地上。大家一道来。”

“可没有叉子。”

“管他妈的,”我用英语讲。

我把干酪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面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了,等待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团面松开了。

“提得高一点,中尉。”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终于脱离了盆子。我放下来往嘴巴里送,边吮边咬,咀嚼起来,接着咬了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酒味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子还给帕西尼。

“坏透了,”他说。“搁得太长久了。我一直把它搁在车子里。”他们都在吃面,人人都把下颔挨在铁盆边,脑袋仰向后边,把面条全部吮进嘴里。我又吃一口,尝一点干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么东西落在外面,土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击炮,”贾武齐说。

“高山上怎么会有四二零,”我说。

人家有斯科达大炮。我见过那种炮弹炸开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们继续吃下去。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撼大地的爆炸。

“这不是个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巨型迫击炮。”

“是的,中尉。”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声响中间我听见了一声咳嗽,接着是一阵乞—乞—乞—乞的响声——随后是一条闪光,好像熔炉门突然扭开似的,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后是红,跟着一股疾风扑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就错了。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来。我一呼吸,就溜回来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椽就在我头前。我头一颤动,听见有人在哭。我以为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声。有一声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火箭也射上去了,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是一刹间的事,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说:“我的妈啊!噢,我的妈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终于抽出了双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

他的两腿朝着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两条腿的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有一条腿全没了,另一条腿还由腱和裤子的一部分勉强连着,炸剩的残肢在抖着扭着,仿佛已经脱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啊,”接着是“天主保佑您,马利亚。保佑您,马利亚。噢耶稣开枪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停住痛。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窒息声,“妈啊我的妈啊。”过后他静了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端在颤抖着。

“担架兵!”我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杯形,大声喊道。“担架兵!”我想贴近帕西尼,给他腿上缚上一条带子来止血,但是我无法动弹。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为挪动了一点。我能用双臂和双肘支着身体往后拖。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衬衫的后摆撕下来。衬衫撕不下来,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了他的绑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袜子,帕西尼却裹着绑腿布。司机们都用绑腿布,但是帕西尼现在可只剩一条腿了。我动手解下绑腿布,在解的时候,发觉已不必再绑什么止血带,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还有那三名司机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这一来才觉得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会转动的眼睛后面附着铁块,它在我眼珠后面冲撞了一下。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边也是又湿又暖。我知道我受了伤,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没了。我的手伸进去,才发觉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当时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里着实害怕。噢,上帝啊,我说,救我离开这里吧。不过我晓得还有三个司机。本来一共是四个。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个。有人从胁下抱起我来,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我说。“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出去找担架,找不着。你可好,中尉?”“高迪尼和贾武齐在哪儿?”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扎中。贾武齐正抬着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在腿上,高迪尼怎么啦?”

“他没事。这是颗大型的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炮弹在附近掉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抱牢我的脖子。”

“可别把我再摔下啦。”

“那是因为我们惊慌失措了。”

“你们都没受伤吗?”

“都只受了一点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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