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凶棍,若天爷放过了,叫他们得了意去,这世间还有甚么报应?不想那日一个钦差官过,徐大尹送到城外回来,恰好在门前经过,听得里面如千军万马的喧嚷,外面又拥集了几万的人,把轿都行动不得。徐大尹倒也吃了一惊。左右禀说:“是晁乡宦的族人,因晁源被人杀了,打抢家财的。”徐大尹问:“他家还有甚么人见在?”左右说:“还有乡宦的夫人。”

徐大尹叫赶开众人,将轿抬到晁家门首,下了轿,进到厅上。那些人打抢得高兴,梦也不晓得县官进到厅前。县官叫把大门关上,又问:“有后门没有?”回说:“有后门。”叫人把后门把住,放出一个人去重责五十板。

从里面跑出两个人来,披了头,打得满面是血,身上都打得青红紫皂,开染坊的一般,一条裤都扯得粉碎,跪下,叫唤着磕头。徐大尹看着晁凤道:“这一个人是前日去领头的,你如何也在这里打抢?”晁凤道:“小的是晁乡宦的家人,被人打的伤了。”徐大尹道:“你原来是家人!你主母见在何处?”晁凤道:“奶奶被众人凌逼的将死!”大尹问说:“受过封不曾?”晁凤回说:“都两次封过了。”大尹道:“请宜人相见。”晁凤道:“被一群妇人拦住,不放出来。”

徐大尹叫一个快手同管家进去请,果然许多泼妇围得个晁夫人封皮一般,那里肯放。快手问道:“那一位是晁奶奶?”晁夫人哭着应了,快手将别的婆娘一阵赶开。晁夫人叫取过孝衫来穿上,系了麻绳,两个打伤的丫头搀扶了,哭将出来,倒身下拜。

徐大尹在门内也跪下回礼,起说:“宜人请把气来平一平,告诉这些始末。”晁夫人道:“近支绝没有人,这是几个远族,从我进门,如今四十余年,从不曾见他们一面。先年公姑的丧,昨日丈夫的丧,就是一张纸也是不来烧的。昨日不才儿子死了,便都跑得来,要尽得了家事,要赶我出去。昨日出到乡里,抢了个精光,连儿子灵前的香案合孝帐都抢得去了,还把看庄的人打得将死。如今又领了老婆孩子各人占了屋,要罄身赶我出去,还恐怕我身上带着东西,一伙老婆们把我浑身翻过。老父母在这里,他还不肯饶我。差人进去是亲见的。”大尹道:“共有多少人?”夫人道:“八个男人,十四五个婆娘。”大尹道:“这伙人一定有为首的,甚么名字?”夫人道:“一个叫是晁思才,一个是晁无晏。”大尹道:“如今在那里?”夫人道:“如今一伙人全全的都在里面。”大尹道:“且把这八个男子锁出来!”

一群快手,赶到里面,锁了六个,少了两人。大尹道:“那两个却从何处逃走?”晁夫人道:“墙高跳不出,一定还在里面藏着哩。”大尹道:“仔细再搜!”快手回道:“再搜寻不出,只有一座看家楼上面锁着门,下边没有胡梯,只怕是躲在那楼上。”夫人道:“那楼上没有人,是一个怀孕的妾在上面。我恐怕这伙强人害了胎气,是我锁了门,掇了梯子,藏他在上面的。”大尹问:“这怀孕的是那个的妾?”夫人道:“就是丈夫的妾。”大尹道:“怀孕几月了?”夫人道:“如今五个月了。”大尹道:“既有怀孕的妾,焉知不生儿子!”又叫:“快去锁出那两个来!”

快手又进去翻,从佛阁内搜出了一个,只不见了晁无晏一个。小丫头说:“我见一个人跑进奶奶房里去了。”差人叫那丫头领着走进房内,绝无踪迹。差人把床上的被合那些衣裳底下掀了一掀,恰好躲在里面。差人就往脖项上套锁。晁无晏跪在地下,从腰间掏出一大包东西,递与差人,只说:“可怜见!饶命!”他的老婆孙氏也来跪着讨饶,说:“你肯饶放了他,我凭你要甚,我都依你。”差人说:“我饶了你的命去,大爷却不肯饶我的命了,我还要甚么东西!”竟锁了出去。

大尹道:“躲在那里,许久的方才寻见?”差人说:“各处寻遍没有,一个小丫头说他跑进晁奶奶卧房去了,小人进去又寻不着,只见他躲在晁奶奶的床上被子底下。他腰里还有一大包东西掏出来,要买告小人放他。”大尹道:“这可恶更甚了!那一包东西那里去了?”差人道:“递与他的老婆了。”又叫:“把那些妇人都锁了出来!”差人提了锁,赶到后面。那些婆娘晓得要去拿他,扯着家人媳妇叫嫂子的,拉着丫头叫好姐姐的,钻灶突的,躲在桌子底下的,妆做仆妇做饭的,端着个马桶往茅厮里跑的,躲在炕上吊了□髻盖了被妆害病的,再也不自己想道那些丫头养娘被他打的打了,采的采了,那一个是喜欢你的,肯与你遮盖?指与那些差人,说一个拿一个,比那些汉子们甚觉省事。十四个团脐一个也不少。看官!你道这伙婆娘都是怎生模样?

有的似东瓜白醭脸,有的似南枣紫绡唇。有的把皮袋挂在胸前,有的将绵花绑在脚上。有的高高下下的面孔,辨不出甚么鸠荼;有的狰狰狞狞的身材,逼真的就如罗刹。有的似狐狸般袅娜娇娆,有的似猢狲般踢天弄井。分明被孙行者从翠微宫赶出一群妖怪,又恰象傅罗卜在饿鬼狱走脱满阵冤魂。

大尹问夫人道:“这些妇人全了不曾?”夫人道:“就是这十四个人。”大尹叫本宅的家人媳妇尽都出来,一个家歪歪拉拉来到。大尹叫把这些妇人身上仔细搜简。也还有搜出环子的,丁香的,手镯钗子的,珠箍的,也还不少。大尹见了数,俱教交付夫人,又叫人快去左近边叫一个收生妇人来。把些众人心里胡乱疑猜,不晓得是为甚的。那些妇人心里忖道:“这一定疑我们产门里边还有藏得甚么物件,好叫老娘婆伸进手去掏取。”面面相觑,慌做一块。

不多时,叫到了一个收生的妇人,大尹问道:“你是个蓐妇么?”那妇人不懂得甚么叫是蓐妇,左右说:“老爷问你是收生婆不是?”那妇人说:“是。”大尹向着晁夫人说:“将那个怀孕的女人叫出来,待我一看。”晁夫人袖里取出钥匙,递与晁书媳妇,叫人布上胡梯,唤他出来见大爷。晁书媳妇去不多时,同了春莺从里面走将出来。但见:

虽少妖娆国色,殊多羞涩家风。孝裙掩映金莲,白袖笼藏玉笋。年纪在十六七岁之内,分娩约十一二月之间。

晁夫人道:“就在阶下拜谢大爷。”大尹立受了四拜,叫:“老娘婆,你同那合族的妇人到个僻静所在验看果有胎气不曾。”晁夫人道:“这厅上西边里间内就好。”春莺跟了老娘婆进去,凭他揣摩了一顿,又替他诊了两手的脉出来,大尹叫春莺回到后面去。老娘婆道:“极旺的胎气,这差不多是半装的肚子了。替他诊了脉,是个男胎。”大尹说:“他那合族的妇人都见不曾?”老娘婆回说:“他都见来。”

大尹对晁夫人道:“宜人恭喜!我说善人断没有无后之理!约在几时分娩?”晁夫人道:“算该十一月,或是腊月初边。”大尹道:“晁老先生是几时不在的?”夫人道:“这妾是二月初二日收,丈夫是三月二十一不在的。”大尹肚内算了一算,正合着了日子。大尹说:“这伙奴才可恶!本县不与你验一个明白,做个明府,他们后日就要起弄风波,布散蜚语。到分娩了,报本县知道,就用这个老娘收生。”说完,请宜人回宅。晁夫人仍又叩谢。大尹也仍回了礼。

大尹出到大门口,叫拿过一把椅来坐下,叫把晁思才、晁无晏带到县里发落;其余六个人,就在大门外每人三十大板,开了锁,赶得去了。叫把这些妇人,五个一排,拿下去每人三十。晁夫人叫晁凤禀说:“主母禀上:若非男子们领着,这女人们能敢如此?既蒙老爷打过了他的男人,望老爷饶恕了这起妇女。主母又不好出到外面来面禀。”大尹道:“全是这伙妇人领了汉子穿房入户的搜简,宜人怎么倒与他说分上?若是小罪过,每人拶他一拶就罢了;这等平空抄抢人家,我拿出街上来打人,所以儆众。多拜上奶奶,别要管他。拿下去打!”晁夫人又使了晁书出来再三恳禀。却也是大尹故意要做个开手,叫晁夫人做个情在众人身上,若是当真要打,从人揪打得稀烂,可不还阁了板子合人商议哩。回说:“只是便宜了这些泼妇!再要上门抄抢,我还到这街上来打这些泼妇!”又问:“乡约地方怎都不见伺候?”乡约正副,地方总甲,都一齐跪将过去,回说:“在此伺候久了。”大尹道:“你们就是管这街上的么?”回说:“正是本管。”大尹说:“做得好约正副!好地方!城里边容这样恶人横行,自己不能箝束,又不报县!拿下去,每人二十板!”坐了轿,止带了两个首恶到了县堂,每人四十大板,一夹杠,晁思才一百杠子,晁无晏因躲在夫人床上,加了一百杠,共二百杠子;叫禁子领到监里,限一月全好,不许叫他死。

这分明是天理不容,神差鬼使,叫大尹打他门口经过;又神差鬼使,叫他里面嚷打做鬼哭狼号,外面拥集万把人汹汹的大势。事事都是大尹自己目见耳闻,何须又问证见?替他处治得又周密,又畅快。若不是神差鬼使,就是一百个晁夫人也到不得大尹的跟前,就到了大尹的跟前,这伙狼虫脱不了还使晁夫人的拳头捣晁夫人的眼弹,也定没有叫晁夫人赢了官司的理。

如今那一条街上的居民,拥着的人众,万口一词,那一个不说徐大尹真是个神明,真正是民的父母!替那子孙干事一般,除了日前的祸患,又防那后日的风波。又都说:“真正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愿得春莺生出一个儿子,不负了大尹的一片苦心才好。不知何如,只得再看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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