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些话时,她握紧了双手,把它们伸向天空,好像要在她纵身下跳以前,先祈求上天保佑她的灵魂。圣殿骑士犹豫了,他那从没在怜悯或灾祸面前退缩过的决心动摇了,代之而起的是对她的刚烈性格的钦佩。“下来,”他说,“你这个性急的小妞儿!我凭天地江海起誓,我不会欺侮你。”
“我不相信你,圣殿骑士,”丽贝卡说,“你已让我懂得,应该怎样看待你们这些骑士的品德。下一次圣堂会议就可以开脱你的罪责,本来嘛,这无关紧要,只是涉及一个可怜的犹太女子的荣辱罢了。”
“这是你冤枉了我,”圣殿骑士急忙分辩道,“我可以用我的名字,用我胸前的十字架,用我腰里的剑,用我祖先的纹章起誓,我决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要胡来,即使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的父亲想想!我可以作他的朋友,在这个城堡中他需要一个有力的人帮助他。”
“不要骗我,”丽贝卡说,“我对你太清楚了。我能够相信你吗?”
“如果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就让我的枪倒过来刺死我,让我的名字遭到万人唾骂!”布里恩·布瓦吉贝尔说。“我违反过许多法律,破坏过许多诫条,但是我从没背弃过我的诺言。”
“那么我暂且相信你一次,”丽贝卡说,从胸墙上跳了下来,但依然紧靠着一个被称作下向堞眼的射击孔。“我就站在这里,”她说,“你仍待在那儿,只要你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一步,你就会看到,我这个犹太女子宁可把我的灵魂托付给上帝,也不会把她的荣誉交给圣殿骑士!”
丽贝卡的这些话,表现了她巍然不动的决心,这与她那张富有表情的漂亮脸蛋结合在一起,使她的容貌、神态和举止变得那么庄严,简直已超越了凡人的境界。她的目光毫不畏怯,她的两颊也没有由于面对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可怕命运而发白;相反,她意识到她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用死亡来摆脱耻辱,这使她的脸更显得容光焕发,也使她的眼睛格外炯炯有神。布瓦吉贝尔尽管生性傲慢,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没见过这么生气蓬勃、这么威严庄重的美女。
“我们还是讲和吧,丽贝卡,”他说。
“讲和,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讲和,”丽贝卡答道,“但是必须保持这个距离。”
“你现在已用不到再怕我,”布瓦吉贝尔说。
“我并不怕你,”她答道,“我感谢建造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塔楼的人,它这么高,没有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还能活命。我感谢他,也感谢以色列的上帝!我不怕你。”
“你对我并不公正,”圣殿骑士说,“我凭天地江海起誓,你对我并不公正!我不是一生下来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冷酷,自私,凶恶。是女人把我变得残忍的,因此我也要用残忍对待女人;但不是对待你这样的女人。听我说,丽贝卡。从没一个手持长枪的骑士,曾比布里恩·布瓦吉贝尔对他心爱的女子更忠诚。这女子是一个小贵族的女儿,他大肆吹嘘的领地,不过是一个败落的小城堡和一个没有收获的葡萄园,以及波尔多的一片贫瘠荒地,可是在任何举行过比武的地方,都能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名声传播得比许多拥有一个乡村作嫁妆的女子更远。是的,”他继续说,在小小的平台上踱来踱去,情绪那么激动,似乎忘记了丽贝卡的存在,“是的,那是我的功绩,我的危险,我的血汗,使蒙特迈尔的阿德兰德的名字,传遍了从卡斯蒂利亚[注]到拜占庭的宫廷。可是我得到的报答是什么?在我带着我历尽艰辛,靠流血取得的荣誉回来的时候,我却发现她已嫁给了一个加斯科尼的小地主,他的名字是在他那块微不足道的领地以外,谁也没有听到过的!我是真心爱她的。因此我对她的变心的报复也是严厉的!但是我的报复也改变了我自己。从那一天起,我割断了与生活的一切联系。我的一生必须在没有家庭生活的条件下度过,得不到亲爱的妻子的安慰。年老之后也不能享受天伦之乐。我的坟墓没有亲人凭吊,我的身后也不会留下子女,让布瓦吉贝尔这个古老的姓传下去。我向我的上级交出了自由行动的权利——独立自主的权利。圣殿骑士除了自己的姓名,一切都属于别人,既不能有领地,也不能有财产,只能按照别人的意志和愿望生活、行动和呼吸。”
-
[注]卡斯蒂利亚,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国。
“哎哟!”丽贝卡说,“这样牺牲一切能换来什么呢?”
“换来复仇的权力,丽贝卡,”圣殿骑士答道,“还有显赫的前程。”
“这是得不偿失,”丽贝卡说,“为此牺牲人生最宝贵的自由权利,太不值得了。”
“不要这么说,小姐,”圣殿骑士答道,“复仇是天神的盛宴![注1]正如神父告诉我们的,他们之所以保留这权利,便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不应让凡人独占。至于显赫的前程!这是一种诱惑,甚至可能干扰天国的幸福。”他停了一会,然后又道,“丽贝卡!一个宁可死也不愿忍受侮辱的女人,必然拥有高傲而强大的心灵。你必须归我所有!不,不要害怕,”他又道,“这必须得到你本人的同意,并按照你的条件行事。你必须答应我,与我分享我的前途,这前途是比国王从他的王位上看到的更远大的。你回答以前先听我说,拒绝以前先好好考虑。正如你说的,圣殿骑士失去了他的社会权利,他的自主选择权,但是他成了一个强大组织的成员和细胞,在这个组织面前,哪怕国王也得发抖,因此他是像一滴雨水汇人了大海,成了不可抗拒的海洋的一部分,它可以侵蚀岩石,吞没舰队。它构成了一股汹涌澎湃、所向披靡的潮水。何况在这个强大的团体中,我不是平凡的一员,我已是它的主要指挥官之一,不久就可以登上大宗师的宝座。圣殿骑士团的贫苦战士不是仅仅要把脚踹在国王的脖子上,那是穿麻鞋的修士干的事。我们穿铁靴的脚要踏上他们的王位,我们围臂销的手要夺下他们的权杖。你们那虚无缥缈的弥赛亚[注2]的统治,不能给你们流落各地的民族带来的权力,却能靠我的野心来取得。我只是希望有一颗与我相似的心分享我的前程,我发现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
[注1]这是从《圣经》中“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耶和华是伸冤的上帝”等话引伸出来的。
[注2]犹太人亡国后,相信上帝将派弥赛亚,即“复国救主”来拯救他们。后来基督教又相信耶稣就是弥赛亚,因而弥赛亚成了“救世主”。
“这是对我的民族中的一个人说的吗?”丽贝卡答道。“你得想想……”
“不要这么回答我,”圣殿骑士答道,“不要强调我们之间信仰的分歧;在我们的秘密会议中,我们也嘲笑这种育儿室的故事。不要以为我们会始终受到蒙蔽,相信我们的创建者的痴心妄想,他们抛弃人生的一切享乐,要作殉难的圣徒,为了保卫一片贫瘠的沙漠,一片除了从迷信的角度看毫无价值的沙漠,作无益的战斗,死在饥饿和干渴中,死在瘟疫中,死在野蛮人的刀剑下。但是我们的团体不久就采取了更大胆、更广阔的观点,为我们的牺牲找到了更好的补偿。[注]我们在欧洲的每个王国内拥有了大量的财产,我们获得了强大的军事声誉,把每个基督教国家的骑士精英纷纷吸收到了我们的组织中——这一切所要达到的目的,与我们那些虔诚的创始者的梦想是南辕北辙的;那些按照古老的原则加人我们团体的胸无大志的人,也同样懵然无知,他们的迷信只是使他们充当了我们的被动工具。但是我不想继续揭开我们的内幕了。听,号角声响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可能需要我到场了。我说的话请你考虑。再见!我不想为我用暴力威胁你的事请你原谅,因为要不是它,你就不会让我看到你的性格。必须靠试金石才能鉴别真金。我马上就会回来,继续与你商谈一切。”
-
[注]圣殿骑士团成立于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期间,起先只有几个贫苦的骑士,他们奉行西多会的严格教规,主张过清苦禁欲的生活。后来在十字军的侵略活动中,这个骑士团发了大财,所有的骑士都富埒王侯,但他们仍自称“贫苦的骑士”,这些情形在本书后半部中还会提到。
他退进小房间,走下了楼梯;丽贝卡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竟会落进这个无法无天的暴徒手中,不禁毛骨悚然,在她看来,他那种骇人听闻的野心,简直比她刚才走投无路时面对的死亡前景更加可怕。她回到塔楼的小房间以后,首先做的便是为雅备的上帝给她提供的保护,向他谢恩,并祈求他继续保佑她和她的父亲。这时另一个名字溜进了她的祈求中,那就是那个负伤的基督徒的名字;命运使他陷入了他的死敌,一些残暴成性的歹徒的罗网中。她的心确实迟疑了一下,仿佛觉得,她竟然在与神的交谈中,会想起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一个拿撒勒人,一个敌视她的信仰的人,这是她的信心不纯正的表现。但是名字已到了嘴边,教义上的狭隘偏见,并未能使丽贝卡收回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