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了羊和猪,还有粗野多毛的山羊,神气活现的小公牛摊开四肢躺在大理石上;

大块的肉烤熟后在酒席上到处传递,透明的红葡萄酒在斟得满满的杯子中闪光。

……

俄底修斯给安排在一边参加宴会;

王子还下令给了他一张三角架式的小桌子,一个更不体面的座位……

《奥德赛》第二十卷。

艾默长老已利用休息的机会,脱下了骑马穿的斗篷,换了一件衣料更贵重的长袍,外面罩了绣花精致的披风。手指上除了标明他在教会中的尊贵身份的图章金指环以外,他还不顾教规,戴了好几只宝石戒指;他的鞋子是用西班牙输入的最细的皮革做的;他的胡须按照他的修会所允许的程度,修剪得小巧玲戏;他那薙发的头顶则藏在绣满精致花纹的红色小帽下。

圣殿骑士的装束也换过了,他虽然没戴那么多珠宝,但衣服同样豪华,外表也比他的同伴神气得多。他的锁子甲上衣换成了镶皮毛的深紫色绸短袄,外面罩一件纯白色大褶裥长袍。长袍肩上仍用黑丝绒镶着他的骑士团的八角十字架。但那顶高帽子不再压在他的眉毛上,帽檐下露出了一圈又短又浓的鬈发,这些乌油油的墨黑头发,与他晒得黑不溜秋的皮肤显得很相称。他的举止神态也许本来算得上风度翩翩、英俊威武,可惜由于手握不可抗柜的权力,他养成了骄横跋扈的作风,以致这成了他压倒一切的特征。

这两个贵人后面跟着他们各自的随从,稍远一些则是保持着谦恭距离的他们的向导;这个人除了朝圣者的一般装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一件粗呢黑外套或大氅裹住了他的全身,它的式样有些像现代轻骑兵的所谓斯拉夫式披风,肩上也有两片翼子遮盖着手臂。他光着脚,粗糙的鞋子用皮带绑在脚上;阔边的帽子给脸部投下了一层阴影,帽边上缝着一排海扇壳;他拄着一根长长的手杖,它底部包了铁,顶端缚着一枝棕榈叶——这便是朝圣者的全部眼饰[注]。他小心翼翼地跟在这队人后面,走进了大厅,发现下面那张餐桌已挤满了塞德里克的仆人和宾客们的随从,于是退到旁边一张长凳上坐下,长凳紧靠大壁炉,几乎就在它下面;他似乎在烤干衣服,一边等待别人退席,餐桌出现空位子,或者管家出于好心,给他选择的边座另外送些食物。

[注]这里的朝圣者是专指上圣地耶路撒冷朝拜的基督徒。海扇壳被他们看作圣物,在上面画了圣母马利亚和耶稣等图像,作为护身符系在帽上。朝圣者离开圣地时得携带一支祝圣过的棕榈叶,把它带回本国,放在自己的教区教堂的祭台上。

塞德里克站起身来,露出殷勤待客的庄严神态,从他那块高出地面的土坛上下来,朝前走了三步,然后站在那里,等待客人们过来。

“很对不起,”他说,“尊敬的院长,我的誓言束缚了我,在我祖先的这块地方,我不能再向前走了,尽管我要迎接的是您和这位勇敢的圣殿骑士那样的客人。但是我的管家已向您说明了我这种貌似不恭敬的行为的原因。还有,我希望您能原谅我用我的本族语言与您谈话,如果您懂得它,请您也用这种语言回答我;如果不,我对诺曼语也有所了解,可以明白您的意思。”

“誓言是不能违背的,”院长答道,“可敬的庄园主先生,或者不如说,可敬的乡绅先生,虽然这称呼已太古老了。誓言是把我们与天国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一种把祭品拴在祭台上的绳子,因此正如我以前所说,它是不能解开的,不能违背的,除非我们神圣的教会作出相反的决定。至于语言,我很乐于听到我尊敬的祖母希尔达·米德尔海姆使用过的语言,她是带着圣洁的灵魂去世的,也许我可以不揣冒昧地说,她与她那位光辉的同名者惠特比的圣希尔达[注]只是稍差一筹而已——愿上帝保佑她的在天之灵!”

[注]惠特比的希尔达(614—680),英国的基督教女教士,曾创建惠特比修道院等,死后被尊为圣徒。

长老讲完了这一番意在调和气氛的高论之后,他的同伴也简单扼要地说道:“我一向讲法语,这是理查王和他的贵族的语言;但是我懂得英语,可以跟这个国家的本地人互相交谈。”

塞德里克向讲话人发出了急遽而厌烦的一瞥,这是他每逢听到把两个敌对民族作比较时,往往会有的表现;但是想到作为主人的责任,他克制了怒气的进一步发展,摆了摆手,请他的客人在两把比他的座位略低,然而紧挨着他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表示晚餐可以端上桌子了。

仆人们为执行他的命令匆匆走了,这时他的眼睛发现了放猎人葛四,后者正与他的伙伴汪八走进大厅。“叫这些游荡的混蛋马上来见我,”撒克逊人不耐烦地说。两个罪犯来到了土台前面,他又道:“混蛋,你们在外面闲逛,到这个时候才回家,是怎么回事?葛四这小子,你的牲口呢,赶回家了,还是送给强盗和土匪了?”

“牲口安好无损,您老可以放心,”葛回答道。

“你这小子,说得倒好,叫我放心,我怎么放心得了,”塞德里克说道。“我已经担心了两个钟头,尽在琢磨,怎么跟那些邻居算帐,谁知他们并没干什么。好吧,告诉你,下次再发生这种事,非把你套上脚镣、关进地牢不可。”

葛四了解主人的急躁脾气,不想声辩;但是汪八自恃享有小丑的特权,塞德里克对他的话从不计较,因此替他们两人答道:“不过,塞德里克老爷子,您今儿晚上可不够高明,头脑有些糊涂了。”

“怎么,先生!”主人道,“要是你以为凭你几句笑话,便可以肆无忌惮,我就得把你关进门房间,让你尝尝禁闭的滋味。”

“那么我先请教您老一个问题,”汪八说,“一个人做了错事,却处罚另一个人,这是不是公平?”

“当然不,傻瓜,”塞德里克答道。

“那么,老爷子,您为什么要可怜的葛四,为他的狗方斯的错误戴脚镣?因为我可以起誓,我们没在路上玩儿一分钟,只是为了把猪赶到一起,方斯磨磨蹭蹭的,直到晚祷的钟声响了,才把这事办好。”

“既然方斯不对,那就把方斯吊死,”塞德里克说,随即扭过头去,对放猪人道,“你可以另外找条狗。”

“对不起,老爷子,”小丑说道,“您的处罚还是没有打中要害;因为这也不能怪方斯,它的腿瘸了,没法把猪赶到一起,这是那些割断了它两只前爪的家伙作的孽,要是动这个手术以前,先跟可怜的方斯商量一下,我想它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的仆人的狗,谁敢割断它的前爪?”撒克逊人勃然大怒,说道。

“告诉您,那是菲利普·马尔沃辛的猎场管理人老体伯特干的好事,”汪人说。“方斯走过他的森林,他便摆出护林人的架势,说方斯想捕捉鹿,侵犯他的主人的利益。”

“该死的马尔沃辛,”撒克逊人答道,“还有那个护林人,统统该死!我得让他们明白,按照森林宪章的规定,这一带树林已不属于禁猎范围[注]。但这事不必再谈了。去吧,小子,干你的事去;还有你,葛四,你另外挑只狗,要是那个管林人再敢碰它一下,他就甭想再挽弓了;我不打断他右手的食指,我就是个胆小鬼!我要让他永远拉不了弓,射不了箭。请两位原谅,尊贵的客人,我这儿一些邻舍简直不讲道理,骑士先生,跟您在圣地遇到的异教徒差不多。但是现在,简陋的食物已摆上桌子,请用吧,酒菜固然粗劣,我们的心意是真诚的。”

[注]参见作者附注一。

话虽这么说,桌上的食物还是应有尽有,主人的歉意是多余的。在餐桌的下端放着用各种方式烹调的猪肉,还有家禽、鹿肉、山羊和兔子,各种鱼,以及大片的面包和大块的糕饼,水果和蜜糖做的各色甜点。较小的野味也十分丰盛,它们不是放在盘子里,而是插在小木棍或铁叉上,由小厮和仆人接连不断送到客人面前,让客人自行割取的。每个有身份的人面前都放着一只银高脚酒杯,下面的餐桌上用的则是角制大酒杯。

正当就餐即将开始时,管家或膳食总管突然举起权杖,朗声说道:“且慢!罗文娜小姐驾到。”大厅上首,筵席背后的一扇边门随即打开了,罗文娜走进了屋子,后面跟着四个使女。塞德里克虽有些诧异,或许对他的义女抛头露面出现在这个场合,也有些不以为然,但仍赶紧起立迎候,彬彬有礼地把她领到他右边那把较高的椅子那儿,这是女主人的专座。大家全都站了起来迎接她,她一边默默颔首,向他们答礼,一边雍容大方地走到桌边就坐。早在她坐下以前,圣殿骑士已凑在长者耳边说道;“我不会在比武会上戴你的金项圈了。那些希俄斯酒已归你所有。”

“我不说过了吗?”长老答道。“但是不要神魂颠倒,我们的主人在瞧着你呢。”

然而布里恩·布瓦吉贝尔一向随心所欲,不知顾忌,拿院长的警告当耳边风,依然把眼睛死死盯在撒克逊美女身上;也许正因为她与苏丹的姬妾差别太大了,这才使他特别心醉神迷。

罗文娜体态优美,一切都恰到好处;她身材颀长,显得亭亭玉立,但又不是高得过分,以致引人注目。她的皮肤细腻洁白,然而高贵的脸型和容貌,却防止了一般美女有时出现的呆板乏味的神色。弯弯的深褐色眉毛,把她的前额衬托得格外动人,那对清澈的蓝眼睛隐藏在眉毛下,似乎既热烈又温和,既威严又亲切。如果温厚平和是这种面容的天然表情,那么很清楚,从目前看来,她的优越地位养成的习惯,她一贯受到尊敬的身份,都赋予了这位撒克逊少女一种更崇高的气质,它与自然所给予她的特点结合在一起,冲淡了后者的表现。她的浓密头发介于棕色和金黄色之间,以各种优美动人的方式,分散成无数条一绺绺的鬈发,在这方面人力也许给自然帮了些忙。这些鬈发上点缀着宝石首饰,长长的垂挂下来,让人看到这是一个名门出身,又生来自由自在的少女。一串金项链围在她的脖子上,项链下挂了一只也是金质的小圣物盒。她露出的手臂上戴着镯子,身上穿着浅绿色绸小袄和裙子,外面罩了一件宽松的长大褂,几乎拖到地上,袖子也非常大,然而只达到臂弯那儿。大褂颜色深红,是用非常精美的毛料制作的。一块镶金线的丝面纱披到了罩袍的上半身,戴的人可以任意调整,既可以像酉班牙人那样把它遮在脸上和胸前,也可以把它当作围巾披在肩上。

罗文娜发觉圣殿骑士的眼睛正盯着她瞧,它们露出炽烈的情欲,仿佛躲在黑暗的山洞中向外窥探,这使那对眼睛变得像燃烧的火炭那么亮亮的,于是她庄严地用面纱遮住了脸,似乎在警告他,他那种放肆的目光是不受欢迎的。

塞德里克看到了这动作和它的原因,说道:“骑士阁下,我们撒克逊姑娘的脸皮没有经过风吹日晒,是受不了十字军武士的注视的。”

“如果我有冒犯之处,”布里恩爵士答道,“请多多原谅——我是说,请罗文娜小姐原谅,因为我的歉意只能到此为止。”

“罗文娜小姐谴责我的朋友的大胆表现,也是对我们两人的惩罚,’旧老说。“但愿她在比武大会上,对那些光彩夺目的武士们不致这么残忍才好。”

“我们去不去那儿还没一定,”塞德里克说。“我不喜欢这种繁华的场面,在英国还是自由国家的时候,我们的祖先是不欣赏这类事的。”

“不过我们希望,”长老说,“我们的作伴能使您拿定主意,上那儿去走走;现在路上很不太平,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爵士的护送还是不可少的。”

“院长阁下,”撒克逊人答道,“在这片土地上,不论我要上哪儿,在我的利剑和忠诚的随从的帮助下,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安全,不需要别人的保护。至于目前,如果我们当真要去阿什贝镇,我们会跟我高贵的邻居和同胞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同行,我们的随行人员便足以保证我们不必担心强人和仇敌的骚扰。院长阁下,我感谢您的关心,敬您这杯酒,我相信它会合您的口味。不过如果您为了严格遵守修院的戒律,”他又道,“只喝酸奶制品,那么您也不必为了礼节,过分勉强。”

“不,”长老笑道,“我们只在修道院内才用甜奶或酸奶代替酒。在与世人交往时,我们便按照世俗的方式行事,因此我可以用真正的酒与您互相祝贺,把清淡的饮料留给教友兄弟们。”

“我也得为美丽的罗文娜干一杯,向她表示敬意,”圣殿骑士说,一边往自己的酒杯里斟酒,“因为自从她的同名者[注1]把这名字引进英国以来,还没有一位小姐更有资格得到美丽这样的称赞。我担保我能原谅不幸的沃尔蒂格恩[注2],只要他爱的美人有我们见到的这位一半那么美,他为她牺牲自己的荣誉和江山就是值得的。”

[注1]指最早到达不列颠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领袖亨吉斯特的女儿罗文娜。

[注2]沃尔蒂格恩,传说中的公元五世纪时不列颠人的国王,他为了抵抗皮克特人和苏格兰人,与刚进入不列颠的亨吉斯特联姻,娶了他的女儿罗文娜,但后来撒克逊人拒绝离开,占领了不列颠。

“我可不敢接受您的恭维,骑士阁下,”罗文娜庄重地回答,没有揭开她的面纱,“我倒是宁可听听,您从巴勒斯坦带回来的最新消息,这对我们英国人说来,比您的法国式教养所擅长的赞美更加动听。”

“我没有什么重要消息可以奉告,小姐,”布里恩·布瓦吉贝尔爵士答道,“只能说,我们与萨拉丁[注]同意暂时停战了。”

[注]萨拉丁,中世纪埃及和巴勒斯坦等的苏丹,1171—1193年在位。他是第三次十字军的主要对手,由于萨拉丁的强大,这次十字军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只得于1192年与萨拉丁缔结和约,暂时停战。

他的话给汪八打断了,后者这时正坐在他专用的、椅背上饰有两只驴耳的椅子上,它位在主人后面,大约两步远的地方,主人不时从自己的盘子里挑一些食物给他,让这位滑稽人可以与那些得宠的狗享受同等的优惠待遇——我们已经说过,有好几只狗待在那里,享有这种待遇。汪八面前是一张小桌子,他坐在椅上只得把脚跟抬起,抵住椅子的横档。他缩紧了腮帮子,使他的嘴巴变得像一把轧胡桃的小钳子;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然而仍密切注意着每一个可供他插科打浑行使特权的机会。

“谈到这种跟邪教徒的停战,”他不顾神气活现的圣殿骑士正在讲话,突然嚷了起来,“我便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老头子!”

“胡说什么,小混蛋,怎么会这样?”塞德里克说,不过他的神色倒好像准备听一段笑话似的。

“因为我记得,”汪八答道,“我这一辈子已听到过三次这样的停战,假定每次可以维持五十年,那么按照正规的计算方法,我至少该有一百五十岁了。”

“不过我保证你不会活到那么老才死,”圣殿骑士说,他现在认出这位森林朋友了。“你要担心的不是其他死法,倒是给人揍死,因为如果你老像今晚给长老和我指路那样,给赶路的人胡乱指点方向,你的下场便是这样。”

“怎么,老兄!”塞德里克说,“给行人胡乱指点方向?我得打你一顿才成;你不仅是个傻子,至少也是个骗子。”

“请你听我说,老爷子,”小丑答道,“我的欺骗只是我的愚昧造成的,我把左当成了右,右当成了左;可是他却把傻子当作聪明人,向他问路,这是更大的错误。”

谈话这时给打断了,门房间的小厮来报告,外面来了个陌生人,要求在庄上借宿一宵,吃些东西。

“放他进来,”塞德里克说,“不管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哪怕野兽也得寻找藏身之处,人虽然是它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不致死在荒野中,它们也会向人乞求保护。我们可以满足他的一切需要,奥斯瓦尔德,你去料理这事。”

管家离开宴会大厅,为执行主人的命令作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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