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科尔很晚才醒来,嘟哝了几句又进入了梦乡,最后才分开在睡眠中粘在一起的长长的睫毛。迪克的床空着——她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被客厅的敲门声惊醒的。

“请进!”她叫道,但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她麻利地套上一件晨衣过去开门。一个警察有礼貌地同她打招呼,随即走进房间。

“阿富汗·诺思先生,他住在这儿吗?”

“什么?不——他去美国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夫人?”

“昨天上午。”

他摇摇头,朝她飞快地晃了晃手指。

“昨天夜里他还在巴黎。他在这家旅馆升了房间,但他的房间没人住。他们告诉我最好到这儿来问问。”

“这就怪了——昨天上午我们已把他送上了那班赶轮船的火车。”

“好像是那么回事,但今天早晨还有人看见他在这儿。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看了。你应该明白的。”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她吃惊地说。

他考虑了一番。他貌英俊,但身上有股怪味。

“昨天夜你根本就没有跟他在一起?”

“没有。”

“我们抓了一个黑人。可以证明他就是我们要抓的那个黑人。”

“我向你保证,你所说的这些我一无所知,如果你说的是亚伯拉罕·诺思先生,那这个人我们认识,嗯,如果说他昨人夜里在巴黎,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男子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他相信了尼科尔,但有些失望。

“出了什么事?”尼科尔问。

他摊了摊手掌,鼓了鼓合着的嘴巴他。他已看出她相当有魅力,他朝她瞟了一眼。

“你想知道吗,夫人?这是夏天常有的事。阿富汗·诺思先生遭到抢劫,他报了案。我们逮住了那个歹徒。阿富汗先生应该来辨认一下,并提出某种指控。”

尼科尔将身上的晨在拽紧些,随后干干脆脆地把他打发走了。她对这事感到迷惑不解,便去洗了个澡,穿上衣服时间已是十点过后,她给萝丝玛丽打电话但没人接——随后她又给旅馆办公室打电话,知道艾贝确实开了房问,时间是今天早晨六点半,但他的房间到现在仍空着。她在套房的客厅等着,希望能有迪克的消息,正当她感到失望,决定出门时,旅馆办公室打来电话,告诉她说:

“克劳肖先生,一个黑人,想见你。”

“有什么事?”她问道,“他说他认识你和医生。他说有个叫弗里曼的先生被关进监狱,他是大家的朋。他说发生的事不公正,他希望在他被捕之前见见诺思先生。”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尼科尔猛地放下话筒,不再搭理这摊子事。艾贝异乎寻常的再度出现使她明白了,和艾贝搅在一起多没劲为。为了不再去想他的事,她便出门去,恰好在裁缝那里碰到了萝丝玛丽,就和她到利沃里大街去采购。她买了人工花卉和几串彩珠。她还帮萝丝玛丽为她母亲挑了一块宝石,买了几条围巾和一些新颖别致的烟盒,萝丝玛丽准备带回家送给加利福尼亚的同事。尼科尔为儿子买了许多希腊和罗马玩具兵,足够组成一支军队了,这花了她一千多法郎。她们再次表现出不同的花钱方式。萝丝玛丽还是羡慕尼科尔用钱的气派。尼科尔自信她花的钱是她自己的——而萝丝玛丽仍觉得她的钱是有人奇迹般地借给她的,因此她必须精打细算地用这笔钱。

在异国他乡的灿烂阳光下大把花钱真是惬意的事,她们身体健康,脸上映照着太阳的光彩,她们摆手动腿,信心十足地迈着步子,怀着女人在男子眼里断然可爱的自信高视阔步。

当她们回到旅馆,发现这天上午的迪克容光焕发,面目一新,她们两个也完全像孩子似地乐了一阵,他接到过艾贝打来的一个含含糊糊的电话,看来他一上午都在躲躲藏藏。

“这是我有生以来接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电话。”

迪克不仅跟艾贝通话,还同其他十多个人交谈。在电话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通常这样说:“想跟你说话的人在带阁楼的房子里,他说他呆在那儿不错——什么来着?”

“喂,哪位,别说话——不管怎样,他卷进了某件丑闻,他可能回家去,我的个人看法是——我的个人看法是他有——”接着便听到一阵喘气声,此后,这群人有些啥名堂就不得而知了。

电话中又提出了一个额外的建议:

“我想不管怎样,这会引起你这个心理学家的兴趣的。”这个人来历不明,他这么说显然是受人之托才打这个电话的,而结果他未能引起迪克的兴趣,不论迪克是心理学家还是其他什么家。同艾贝的通话是这样的:

“喂?”

“好吗?’

“好吧,喂。”

“你是谁?’”

“好的。”接着是一阵嘻嘻的笑声。

“好的,我让别人来听电话。”

有时,迪克能听见艾贝的声音,伴随着推推搡搡和掼话筒的声音,还能听到远处零零碎碎的说话声。“不,我不能,诺思先生。”随后一个粗鲁干脆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是诺思先生的一个朋友,你就来把他带走。”

艾贝插进来,语气庄重而生硬,以一种毅然决然的腔调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

“迪克,我在蒙马特尔①发动了一场种族暴动。我要上那儿去把弗里曼弄出监狱。如果从哥本哈根来的擦鞋的黑人——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嗯,瞧,要是有人去那儿——”话筒里又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①法国一地名。

“你为什么要回巴黎?”迪克问。

“我已经到了埃夫勒①。我决定坐飞机回来,这样我可以将它和圣稣尔比斯②做个比较。我并不是要将圣稣尔比斯带回巴黎。我甚至不是说巴洛克③!我是指圣日耳曼④。看在上帝分上,稍等一会,我让服务员来听电话。”

①法国厄尔省省会城市。

②巴黎一教区名,区内有圣稣尔比斯大教堂。

③指17至18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建筑艺术风格。

④指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城。

“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么做。”

“听着——玛丽平安地离开了吗?”

“是的。

“迪克,我要你同我今天上午遇到的这个人谈谈,他是一个海军军官的儿子,他父亲拜访过欧洲的每一个医生,让我来告诉你他的——”

这时迪克挂了电话——也许这是一桩不知好歹的行为,因为他心灵的操练需要养料。

“艾贝过去很不错,”尼科尔告诉萝丝玛丽,“真不错。耶是很久以前——我和迪克刚结婚。要是你那时认识他的话,你就明白了他常常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几个星期,我们几乎不觉得他在我们的房子里。有时他弹弹琴——有时他呆在图书室里弹一架弱声的钢琴——迪克,你还记得那个女仆吗?她认为他是一个幽灵,有时艾贝会在过道碰到她,时她哞哞怪叫。有一次打搅了我们的茶点——但我们并不在意。”

这多么有趣——又多么遥远。萝丝玛丽简直要嫉妒他们的乐趣了,想象这是一种与她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悠闲的生活。她还不怎么懂得悠闲,但她时悠闲却有着那些从未享受过悠闲的人少有的敬重的态度。她设想它是一种休息,而没有意识到,戴弗夫妇,正如她自己一样,是永远说不上轻松安逸的。

“她怎么会这样的呢?”她问道,“他为什么非得喝酒呢?”

尼科尔的头左右摆动了一下,不想探讨这种事的原因,“如今有许多聪明人精神都崩溃了。”

“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不崩溃呢?”迪克问道,“聪明人也享乐但适可而止,因为他们必须这样——而有些人则受不了这种约束,所以他们一败涂地。”

“一定还有比这更深刻的原因。”尼科尔坚持她自己的看法,她也为迪克竟然当着萝丝玛丽的面反驳她而生气。“艺术家——嗯,如费尔南德就不太可能嗜酒如命。为什么只有美国人才沉湎于酒色呢?”

这个问题有太多的回答,迪克决定将其束之高阁,听任尼科尔去自鸣得意吧。他对她越来越苛刻了。虽然他认为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他从她身上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已经感到未来的冲突,他不知不觉地强硬起来,并有所戒备。他向来不喜自我放纵,因而,他便感到有些不够体面,因为他图一时的痛快,盲目起来,指望尼科尔只是对谈及萝丝玛丽时情绪激动有所猜测而已。他不敢肯定——前一天晚上看戏时,她自截了当地把萝丝马丽称做一个孩子。

他们三人在楼下吃了饭,侍者在地毯上小步走着,这些侍者不像他们最近吃饭时遇到的那些侍者,这些人把美味佳肴给他们端来时脚步又快又重。这儿一家家美国人打量着其他美国人家,想彼此说个话聊个天。

旁边一张桌子是个聚会,什么名目他们不清楚。这一群人中有个开朗、颇有秘书派头的青年男子,他老会提出“你不介意重复一下你的话吧”这样的请求,另外还有二十多个女子,这些女子已不年轻,但亦不算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社会地位,然而,这一群人给人的印象是她们是一个团体,关系非常密切,举例说吧,胜过一帮讨论她们丈夫的专门会议上聚在一起的妻子。这肯定是一个组织,而不像是什么旅游团体。

迪克本能地把快要出口的严厉的嘲讽咽了回去,他问侍者她们是些什么人。

“那些人是来悼念阵亡的官兵的。”侍者解释说。

他们唏嘘感叹了一番,萝丝玛丽热泪盈眶。

“那些年轻女子也许是阵亡者的妻子。”尼科尔说。

迪克放下酒杯又朝她们看去。在她们快乐的脸上,在环绕着这群人的尊严上,他看出了老一辈美国人的全部成熟。有一阵,这些前来悼念他们死去的亲人的女子哭泣着,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们使厅内有了生命的光彩。一时,他仿佛又坐在他父亲的膝上,和莫斯比驾着车,心中仍存留着传统的忠诚和奉献精神。他费了老大劲才将注意力转向同他一起坐在桌旁的两位女子,面对他信任的这整个新世界。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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