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想它——真是孩子气的命令,仿佛一个人激动的神经什么时候想到去屈服于自己意志的羁绊和控制,不要再想它,然而思想却像受惊、脱缰的马群,奋起擂鼓般迅急、沉重的马蹄,在两个太阳穴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奔驰冲突。不要再想它,然则记忆却一刻不停地把画面一幅接一幅地幻化出来,神经震颤不已,飘摇不定,各种感官部紧张起来抵御反抗!不要再想它,然而那些信纸写满了炽热的人的词句,还在烧的着我的手。这一张又一张的信纸,我拿起来,又放下去,拿来再读,把第一封和第二封两相比较,直到每一个字都像一个个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不要再想它,然而我能想的,不就只有这件事,这一件事吗:如何逃脱,如何抵抗?如何使自己摆脱这贪婪的步步进逼,这出乎意料的纵情任性?

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愿意做到不想它,便熄了灯,因为灯光使所有的思想都过于清醒,过于真实。我设法爬到那儿去,在黑暗处躲起来。我把身上的衣服脱去,想更加自由自在地呼吸。我倒在床上,想使自己的感觉更加迟钝。然而思想并不和我一同休息,它们像蝙蝠似的围绕我那疲惫不堪的感官横冲直撞,鬼气森然地飞来飞去,它们像耗子一样贪婪地又咬又啃,在沉重如铅的倦意里拱来拱去。我躺在那里,越是平静,我的回忆越是骚动不宁,在黑暗中闪烁不停的画面也越发激动人心。于是我又起床,重新把灯点亮,以便驱散憧憧鬼影。但是首先被充满敌意的灯光照着的,是那浅色的四方形信封。椅背上挂着我的上装,那件沾了污迹的上装。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警告我。不要再想它——我自己也不愿去想它,可是什么意志也不能使我做到这点。于是我在屋里急匆匆地踱来踱去,打开木匣,里面尽是小抽屉,我一个个打开,直到找到盛安眠药的一个小玻璃瓶为止。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去。但是无路可逃啊。即使在睡梦中,浓黑的思想也像一刻不停的耗子拱来拱去,啃啮着睡眠的黑色外壳。总是同样的这些思想,等到天亮醒来,我觉得好像已被无数毒蛇咬啮一空,鲜血吮吸殆尽。

因此,起床号真是对我行善,服役值勤真是对我行善,这是比较好的、更加温和的囚禁!我得纵身上马,和别人一起策马向前,我必须全神贯注,浑身紧张,这也真是对我行善!我得服从命令,我得下达命令!操练三四个钟头也许可以逃脱自己,摆脱自己。

起先一切都顺顺当当。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这天十分紧张,为了演习而在练兵,练的是最后那次盛大的分列式阅兵,每个骑兵中队全都一字排开,从指挥官面前经过。每个马头,每把刀尖都必须排列整齐,毫发不差。碰到这类检阅项目,练习的内容多得要命,得十遍、二十遍地从头练起,得把每一个轻骑兵都牢牢地看在眼里。这种练兵要求我们每一个军官最高度地集中注意力,这就使我把全副身心都扑在练兵上面,把其他的一切全部丢在脑后。感谢天主!

可是等我们休息十分钟,让战马喘喘气的时候,我抬头一望,目光偶尔向地平线一扫。像钢铁一样灰蓝色的天边,是牧场在远方微微闪光,还有一堆堆的禾草和割草人。平直的地平线划出一条清晰的弧线,和天穹连成一体——只是在它的边缘映出一个塔楼的奇怪轮廓,像牙签一样狭小。这就是她那带露台的塔楼啊!我不觉大吃一惊。这个思想又不邀自来,我被迫凝望那边,不得不回想起:八点钟,此刻她早已醒来,正在想我。也许她父亲正走近她的床边,她说起我,她追问伊罗娜或者仆人,是不是送来了一封信,带来了她朝思暮想的消息(我真该给她写封信才对啊!)——要不,说不定她已经让人用电梯把她送到塔楼上去了,她正紧紧地靠着栏杆,从塔上极目远眺,凝神遥望,就像我此刻抬头盯着那边看一样,她也正向这边眺望,寻找我的身影。我刚想起另外有个人正在那儿眷恋我,就感到我自己胸中那十分熟悉的灼热的拉扯牵拽,那该死的同情心的利爪。尽管现在练兵又继续开始,四面八方传来时时变化的口令声,各个不同的队伍疾驰飞奔,组成操典规定的队形,旋又散开,我自己也在喧嚷声中发出“向右转”、“向左转”的口令,而我内心深处已经被她吸引过去。在我意识的最深层,最本质的一层,我一直只想着一件事,只想着我既不愿想、也不该想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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