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伙小搞蛋鬼们的最大乐趣就是停住脚步看那些玩杂耍的艺人。一些变戏法的艺人,还有些拿大顶的大力士纷纷到来,他们在马路上铺上一条破烂不堪的毯子。于是,一帮游手好闲的人便聚拢过来,围成一个圈,那些身穿退了色的紧身衣的街头卖艺人便被围在其中,卖弄起他们的肌肉和力气。娜娜和宝玲在人丛最稠密的地方站着看了好几个小时。她们漂亮鲜艳的裙子与那些肮脏的长短工衣相互揉搓摩碰着。她们裸露的双臂,赤裸的脖领和胸脯,还有裸露的头发,被散发着恶臭的呼吸、烧酒和汗息的气味熏得发出燥热。但是,她们却嬉笑着,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表演,如同久入茅厕不觉臭了,毫无作呕之感。她们的周围时而冒出粗鲁的语言和下流肮脏的举动,还有那些醉汉呆滞的目光和妄想。她们已听惯了这一切,只是回头报之一笑,显出不知羞耻的平静。她们白绸般的俏丽面庞上没有一丝红晕。

只有一件事情会使她们不舒心,那就是遇到各自的父亲,尤其是当他们喝醉酒的时候,所以,她们时常小心观察,相互报信。

“喂!娜娜,”宝玲突然叫出声来,“瞧,古波大叔来了!”

“哎哟!”娜娜烦躁地说,“看来他没喝醉,那也够我呛!你该知道,既便那样我也得溜走!我才不情愿挨他的臭骂呢……瞧呀!他已醉得摇头晃脑了!妈的,他为何不跌破自己的脑袋?”

有几次,古波径直向她走过来,她已来不及溜走,她便急中生智忙蹲下身去,嘴里小声呢喃:

“大家快遮住我呀!……他在找我呢,他说过,一旦遇到我闲逛,就会像踢皮球一样让我皮肉吃苦呢!”

当醉汉父亲走了过去,她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女孩们目送他远去后,便一个个噗噗嗤嗤地笑出声来。他找到她也好,找不到她也好,这可真像是一场绝妙的捉迷藏游戏!然而有一天,博歇走过来揪起宝玲的耳朵,古波也来在娜娜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赶她们回了家。

夕阳西下,她们又到处溜达了最后一圈,才在人流的裹挟中,在夕阳的微光中回家,天空中的尘埃渐渐厚重,苍穹深沉而失去了白日的光辉。金滴街也变得像外省冷清的一隅,一些长舌妇在家门前徘徊,她们尖锐的叫声时而打破没了马车空荡荡的街区的沉寂。女孩们在院子里停了片刻,重新打起羽毛球,尽量让人们看出她们并没有离开过这里。接着她们便各自上楼去,尽情编出一些谎话,然后她们常常不用为此绞尽脑汁,尤其是当父母们正为一味肉菜太咸或烧得不熟吵个不迭而在相互打着嘴巴时。

现在娜娜已是一个女工了。先前她在开罗街的第特维尔家的店铺里做徒工,现在升为女工,每天可以赚四十个铜币。古波不愿意叫她换地方做工,因为那里有罗拉太太监管她;罗拉太太是那家店铺的女工头,在那里已经干了十年。清晨,当母亲望着咕咕鸣响时钟,女儿用一条又窄又短的旧黑长裙绷紧自己胖乎乎的臂膀,独自一人欢天喜地的出了门;罗拉太太担任监督娜娜到店时间的职责,随后告诉热尔维丝。她们给娜娜二十分钟的时间从金滴街走到开罗街,这时间足够了,因为少女灵巧的双腿会像雄鹿的四蹄一般飞快。有几次,她虽然准时到店,但却气喘吁吁,满脸飞红,显然是在街上玩耍一阵后,急匆匆用十来分钟时间飞奔来店。迟到七八分钟也是常事;于是她就不时地与姑母套近乎,眼睛里显出哀求的神情,尽力博得她的同情,好叫她不再向她母亲提起此事。于是懂得少女心境的罗拉太太只得向古波夫妇说谎。同时,她也整天价絮絮叨叨地教训娜娜,说她有管教侄女的责任,并且说一个年轻姑娘在巴黎的大街上闲逛是何等的危险。啊!天啊!她豆蔻年华时不也被人追逐过吗?那可是好危险的事呢!她时刻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侄女,担忧会发生些淫邪的事情,她也总是抱有热诚的希冀,想叫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能长久地保持她的天真无瑕。她一再对娜娜说:

“你该知道,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是太疼爱你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投塞纳河的……听我说,可爱的小猫儿,如果有男人给你说了些什么,你应该一字不漏地讲给我听……嗯?你能保证别人没给你说些什么吗?”

于是娜娜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咬着嘴唇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不,不,男人们不和她说话。她走得太快了。再说,他们与她说些什么呢?也许她与那些男人毫无瓜葛!她为此憨态可掬地解释她迟到的原因:她停住脚步端详街上的画,或是她陪着宝玲一起走,那宝玲又会讲许多故事给她听。如果不信此话,跟她走一遭就会明白的。她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上班常走的左侧人行道;她规规矩矩地走路,还超过了所有与她并行的其他小姐们,快得像一辆行驶的马车。实际上有一天,罗拉太太无意中在小瓷砖街上遇到她,看见她正仰着脑袋与三个扎花女工说笑,有一个男人从楼上的一个窗户里探出头向她们做刮胡子的手势。娜娜便动了火,发誓说她刚才只进了一家面包店买了一个铜币的面包。

“嗨!我看管着她呢,别担心,”高个子寡妇对古波夫妇说,“我担保她会像担保我自己一样,哪一个混蛋敢动她一指头,我会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特维尔家的作坊是位于二楼夹层中的一间大屋子,一张宽阔的工作台安放在一些架子上,占据了屋子的中间部分。四面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带着黄色水印的灰色墙纸剥落下来,露出条条石灰的印迹,沿着四壁安放着一些货架,货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旧纸箱、纸盒,和一些丢弃的废品,上面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天花板被煤气灯熏得像涂上了一层炭黑。两个窗子大开着,女工们不用离开工作台,抬眼就能看到对面街道上的行人。

罗拉太太为了给工人们作出榜样,总是第一个来到作坊。随后作坊的门开开合合足足得一刻钟模样,那些急急火火,汗流满面,发辫蓬乱的女工们才陆续到达。7月里的一天早上,娜娜最后一个进门,其实这也是她常有的习惯。

“嗨!”她说,“我要是有辆车子就不会这般模样了!”

然而,她甚至都没有摘下头上那顶被她称为军帽的黑色小帽,也懒得稍稍整理一番,而是走近窗子,探出身去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朝街上张望着。

“你在那儿瞅什么呢?”罗拉太太不无担心地问道,“是你父亲把你送到了楼下吗?”

“不,当然不是,”娜娜平静地回答说,“我没在看什么……我是看这天气这样燥热。真的,整天这样跑来跑回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毛病来。”

上午确实让人热得透不过气来。女工们已放下了软百叶帘,却能在叶片之间时时观察街上的动静,她们终于开始干活儿了,人们分坐在工作台两旁,罗拉太太坐在桌子的顶头旁。总共八个人,每人的面前都摆放着各自的浆糊瓶、钳子、工具和凹凸不平的线团。工作台上还零乱地摆放着一些铁丝、棉花,一些绿色和栗色的纸以及用绸缎和丝绒剪成的形态各异的花叶和花瓣。桌子中央,有一个细口的长颈瓶,瓶中插着一小束捆扎着的花,这束昨天晚上已枯萎的花是从女工们胸衣上摘下来的。

这当尔那个名叫莱奥妮的漂亮棕色头发姑娘,一边低头做着手中的彩绸花,一边说:

“嘿!你们不知道吧,那个可怜的卡洛琳呀,有一个小伙子每晚都来等着缠她。”

娜娜正在剪着一张绿纸的细边,她开口说:

“这是真的!一个男人竟能使她时时处处都这样六神无主!”

整个屋子的人都暗自发出笑声,罗拉太太不得不板起面孔,用严肃的口吻嘟囔着说:

“我的孩子,你真行,挺会用词嘛!我要把这话告诉你父亲,看他怎么夸奖你。”

娜娜鼓起腮帮子,像是强忍住笑声一样,呸!别提她父亲了!他嘴里的胡言乱语还少吗?忽然间,莱奥妮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

“喂,大家当心!老板娘来了!”

第特维尔太太是个面孔冷漠、身材高大的女人,此时,她果然走进屋来。平日里的上午她只待在楼下的店铺里。女工们都很怕她,因为她一向不苟言笑。她缓慢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女工们都低下头,倾着身子,倚在桌面上,一言不发,匆匆地干着手中的活儿。她开口咒骂一个女工是个蹩脚扎花工,命令她必须重做那朵雏菊。后来她带着进来时僵硬的面容和步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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