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当热尔维丝去医院打听消息时,却看到古波的床已经空了。一个慈善嬷嬷向她解释说,人们不得已把她丈夫送到圣安娜的疯人院去了,因为昨天晚上他忽然开始疯疯癫癫起来。嗨!他似乎完全疯了一般,他精神恍惚地要去撞墙,胡喊乱叫搅得别的病人无法睡觉。这一切都源于可恶的酒精。长期滥饮使酒精潜伏在体内,当肺炎袭来,一时抵抗力下降时,它便趁虚而入侵蚀和扭曲了他脆弱的神经系统,于是神经开始错乱。热尔维丝心绪烦乱地回到了家里。哎!她的男人现在竟疯了!如果家人遗弃了他,他今后的生活可要惹出乱子了!娜娜嚷嚷着说应该把他留在医院里,否则他终究会毁了她们母女两人。

到了星期天,热尔维丝才又一次去了圣安娜病院。那简直像一次旅行。所幸的是洛歇舒尔街到格拉歇尔的四轮公共马车高精神病院不远。她从康复路下了车,买了两只橘子,这样不至于空着手进门。精神病院里有许多暗灰色的院子,冗长的走廊,到处弥漫着天长日久变了质的药味,让人丝毫没有愉悦的感觉。但是当有人带她走进一间小病房时,她十分惊讶地看到古波显得挺快活。此刻他正坐在一只马桶上,那是一只木质的马桶,很洁净,竟没有一点儿不好闻的气味;旁边的人都在笑着,因为他正撅着屁股在大便。病人的行为总是无可顾及,不是吗?他自鸣得意地坐着,像是教皇安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样,仍旧像先前那样满嘴俏皮话。哎哟!他看上去好多了,因为,能大便说明他的肠子畅通了。

“肺炎呢?”热尔维丝问。

“全没了!”他回答着,“医生们用手把那病全拔去了。我还有点儿咳嗽,那只是最后清理嗓子罢了。”

随后,当他离开那宝座似的马桶,重新回到病床上去时,又开起玩笑说:

“你的鼻子可真结实,竟不怕被熏歪了,你呀!”

其他病人们更起劲地说着俏皮话。说实话,病人自有病人的乐趣。他们用不着斟字酌句便能表达各自的快乐,用自己独有的机智和灵巧彼此抒发诙谐与幽默。只有自家有过病人,当看到他们重新康复时才能体会到这种喜悦。

当他重新上床后,她递给他那两个橘子,他不禁备受感动。他变得那样善解人意,因为住院以来他一直喝着治病的药剂,再也没把心思放在小酒店的酒台上了。她终于大着胆子对他说,听着他像在美好日子里一般的得体言谈,真令她十分地惊喜,因为他先前曾丧魂落魄地发过疯呢。

“噢!是的,”他也不无自嘲地说,“我确实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子!……你真想象不出,我看见了一群老鼠,我四脚着地追着它们,朝老鼠尾巴下面撒上一把盐。而你呢,你在唤我,有些男人逼着你从我身边走开。总之,种种荒唐事都让我遇上了,大白天我还见到了一群鬼魂呢!……呀!我记得很清楚,脑袋还是那样管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只是睡觉时还乱做梦,尽是些恶梦,然而所有的人都会做恶梦的。”

热尔维丝伴在他身旁直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位实习医生,要他伸出双手来看,他的手已不怎么发抖了,只是手指尖还有点儿微微地震颤。然后入夜后,古波渐渐地不安起来,他两次从床上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屋子四角黑暗的地面。突然间,他伸长了手臂,像是要扼死贴在墙上的什么动物似的。

“你这是怎么了?”热尔维丝惊恐地问。

“老鼠,老鼠。”他小声说。

一小阵沉默之后,他又昏昏欲睡,继而又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串话来:

“妈的!它们咬破了我的衣服!……啊!臭畜生!……当心!裹紧你的短裙!小心那些脏货!就在你后面!……他妈的!瞧,它们在翻筋头呢!它们还在笑呀!……这群尖嘴鬼!坏种!强盗!”

他向空中甩出几巴掌,他顺手拉扯起被单揉作一团护住自己的胸膛,像是看见一些满脸胡须,面目狰狞的男人向他施暴一样。于是,一个看护员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热尔维丝连忙退了出去,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几天之后,当她再来时,看到古波已完全康复了。那些恶梦也像长了腿似的悄然溜走了,他像婴儿一样嗜睡,一连睡上十个小时竟一动不动。因此医院允许他妻子把他带回家去。只是出院时医生照例对他好言相劝,建议他认真思考医生的忠告。如果他再喝酒,就会再次得病,而且最终会要了他的命。是的,这可只有靠他自己好自为之了!他也看到了自己不醉的时候是多么地快乐而和善。是啊!他应该在家里继续像在圣安娜病院里的理智的生活方式,设想自已被锁了起来,设想世上再也没有酒店的存在。

“那位先生说话在理,”在回金滴街的四轮马车里热尔维丝说。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古波回答说。

但是,他只稍稍想了一下,便又接着说:

“噢!要知道偶然喝上一小杯,不见得就能喝死一个大男人,还能助消化呢。”

甚至当天晚上,为了证实他所说的助消化作用,一小杯烧酒进了肚。有一星期的样子,他还显得很有克制。其实他骨子里仍然贪酒,他并不担心会为此而送命。于是欲望胁迫着他喝下了第一杯酒,又不由自主地喝了第二杯,第三杯和第四杯;没出半个月,他已恢复了以往的酒量,每天非得一瓶烈酒下肚不可。热尔维丝气得半死,又万般无奈。当她在精神病院看到他重新走上正轨的举动,心中曾重燃起迎接规矩的新生活的希望,但是看来她是过于天真了!又是一次热望成灰!肯定是最后一次!天啊!既然现在他已无可救药,甚至不惧怕即将面临的死亡,那么,她也发誓不再庸人自扰;家务事她便草草料理,全然不顾了;而且她说自己也要自得其乐。于是,地狱般的生活又周而复始,一天一天地深陷于泥泞之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美好时光了。娜娜在她父亲打她耳光的时候,气愤地质问凶神恶煞的父亲为何不永远地留在医院里。她说等自己挣到了钱,替他买来烧酒,让他死得更快些。至于热尔维丝也是如此,有一天,当古波提起说他后悔与热尔维丝的结合,她便大声怒吼起来。嗨!她被古波说成是别人吃剩下的馊饭,哟!还说她在街上装出各种贞洁女子的娇态勾引了他,好叫他收留!这个狗东西!竟好意思说得出口!说出多少句话,就有多少句谎言!说实话,当初是她不想答应这门婚事。她曾多次劝他该深思熟虑,是他跪在她脚下求她决定此事。如果此事能重新开始,她准会说不!她宁可让人砍去一条胳膊,也不愿嫁给他。是的,在他之前她是有过男人,然而,一个曾有过男人且又勤劳的女人,远远胜过一个败坏和玷污自己和家庭名誉的懒惰男人!这一天,古波夫妇家第一次真正地互相大打出手,打得那么凶,以至于一把旧雨伞和一把扫帚都被打断了。

热尔维丝果真实现了自己的话。她更加萎靡不振了;她经常不去上工,整天整日地与人饶舌,变成了软弱无能、不事劳作的女人。一件东西从她手里掉下,她竟任其躺在地上,绝不会弯腰捡起。辛劳曾使她身心疲惫,现在她要用懒惰来养精蓄锐。她贪图安逸,除非垃圾堆积得要绊倒她,否则连扫帚都懒得动一动。现在,罗利欧夫妇路过她的房门口时,故意用手掩着鼻子,说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懒婆娘。这两口子不声不响地在走廊尽头过活,他们尽可能地避开楼层里那些悲惨哀号的人们,关起门来,免得有人来向他们哪怕讨借一个法郎。瞧呀!真是有慈悲心的人!真是乐善好施的邻居!是的,像逗人喜爱的小猫!有人只是敲一敲他家的门,要么讨个火,或是要一小撮盐,一壶清水,准保会被劈面关在门外。邻人们仅仅是这些小小的奢望,也会招致他们蛇蝎般的长舌。当人们下次求助时,他们便高声嚷着说管不着别人家的事;然而,一旦有机会诽谤别人名誉时,他们又会一天到晚用他们的灵齿利牙数落别人家的事非短长。他们插紧门闩,用被单挂在门后,遮住门缝和锁孔,在里面以编织谎言、取笑他人为乐,手上一刻不离那一条条金丝。“瘸子”家迅速败落的事让他们整天价百谈不厌,呼呼唔唔的磨牙声,竟像雄猫被人抚爱时发出的叫声。瞧呀!朋友们,看她穿得那个样!再看她退了姿色的丑样!他们窥视着热尔维丝去买食品,为看到她只在围裙下带了一小块面包回来,便前仰后合地取笑她。他们还计算古波家断炊的日子。她家里尘埃有多厚,多少脏蝶子堆积着不洗,主人每一个放任贫困和愈加怠惰行为,他们都一清二楚。谈起热尔维丝的衣物,便说出那些让人恶心的破衫烂裙恐怕连捡破烂的老太婆也不肯要的!老天呀老天!她的店铺生意招致了何等重创?这个黄发娼妇曾在她那家蓝色的漂亮店铺里耀武扬威地扭过屁股哩!这一切都是大肆挥霍,狂喝滥饮,大宴宾客的恶果,热尔维丝料定这些恶意中伤都出自于这对男女,听以也时常脱了鞋,把耳朵贴在他们家门上静听;然而那被单挡住了一切。只是有一天她偶然听到这两口子把她称做“大奶子”。尽管贫乏的食物耗瘦了她的躯体,但她的胸脯仍旧丰满高挺。再说,她还碰到过数次类似的情形,但是为了避免更多的流短飞长,她仍旧与他们说话,明明知道这两个下流坯当众羞侮她,但却没了争辩的气力,竟像一个麻木的人。哎,见他的鬼去吧!现在她只求及时行乐,遇了事低了头少了锐气,有了快活的时光便动一动,没有别的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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