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工作台上摆好了饭菜。看见桌上的餐碟,大家不由地回忆起当年热尔维丝庆祝生日时丰盛欢乐的酒宴。此时,朗蒂埃回来了,罗利欧也迈进门来。热尔维丝没有心思动手做饭,只叫糕点铺送了一味肉饼来。大家正要坐下就餐的当尔,博歇进来说马烈斯科先生要求见主人。那房东先生果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神色严峻,大衣的前襟上佩带着他的那枚大勋章,他沉默着向大家施礼后,径直走到小屋里跪下。他是个极富怜悯心的人,他专心致志地像牧师般祈祷了一会儿,向空中画了一个十字,把杨树枝的水滴在尸体上一些。此时,全屋的人都离了餐桌,站在周围望着他,大家都深深为之感动。马烈斯科先生做完他的祈祷之后,回到了店房里对古波夫妇说:

“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们拖欠的两个季度的房租。你们预备好钱了吗?”

热尔维丝听见他当着罗利欧夫妇说出此话,内心极为不快。她吞吞吐吐地说:

“不,先生,还没有全备齐,您都看到了,我们遭了此不幸……”

“当然,我知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马烈斯科先生说话时,使劲展开他那几只做过工人而造就的粗壮的手指,“我已经十分生气了,我也再不能等了……十分抱歉,如果后天我还收不到房租,只好不得以给你们下逐客令了。”

热尔维丝双手合十,两眼含泪,一声不吭,并且表示向他哀恳的神情。他毋庸质疑地摇了摇他那骨骼突出的硕大头颅,那分明是告诉她哀求是无济于事的。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争论是不合时宜的,他向后退着,谨慎地说:

“打扰你们了,十万分地对不起。——后天上午,请不要忘记了。”

他起身出门前又一次经过小屋,他又一次虔诚地对着开着门,向死者鞠了一躬,然后径直出门走了。

开始大家吃得很快,尽量不显出品尝食品的乐趣。然而,到餐后果品的时候,众人便放慢节奏,似乎在品味进食的惬意。席间,热尔维丝、罗拉太太或者罗利欧太太不时地轮流站起身来,走到小屋里向尸体望上一眼,嘴里塞满了食物,甚至餐巾还拿在手里。当其中的一位坐定,咽下嘴里的食物的时候,其他的人又接着去看她一回,看那小屋里有何不安。后来妇人们疏于轮流离座去照看了,古波妈妈像是被她们遗忘了。为了给大家在守候死者的夜晚提神,他们便做了一大缸很浓的咖啡,好熬过这一整夜。晚上八点钟,布瓦松夫妇来了,大家请他们喝杯咖啡。于是,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待时机的朗蒂埃窥视着热尔维丝的神气变化,他似乎觉得机会来了。当大家谈到那可恶的房东,闯进正在服丧的人家讨债的时候,他突然说:

“这个混蛋原来是一个耶稣会员,看他那做弥撒的神态倒是蛮像那么回事!……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索性把房子退还他算了!”

此时的热尔维丝疲惫至极,既委靡,又烦躁,便随口回答说:

“是的,当然啰!我不会等着执法官员上门来……哎哟!我可是受够了!唉,受够了!”

罗利欧夫妇当然巴不得“瘸子”丢了店铺,对热尔维丝的话随声附和。谁都不会怀疑开一家店铺需要相当大的开支。如果她去替别人做工,即使每天只挣三个法郎,却少了额外的开销,更不用担心亏本。他们又以此为据去说服古波;然而,古波又喝多了,一直沉浸在伤感之中,独自对着盘子在哭。此时,热尔维丝似乎被他们说服了,朗蒂埃便向布瓦松夫妇送了个眼神。于是大个子维尔吉妮便和颜悦色地开口说道:

“您知道,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我可以继续您的租约,我可以与房东接洽解决您未结束的租房事宜……总之,您再也不会为此操心,发愁了。”

热尔维丝听罢,像打了个寒战似地猛醒过来,连忙表示道:

“不,谢谢关照。我知道,去何处找来钱付房租,只要我愿意那样做。我将来会有活儿干的,感谢上帝赐给我双手,让我摆脱困境!”

朗蒂埃连忙接着她的话茬说:

“大家往后再议此事吧。今晚说此话有点不是时候……再迟些吧,譬如说明天呢。”

此时,方才去小屋里的罗拉太太发出一声不大的惊叫。因为她发现一支蜡烛燃尽熄灭了,她不禁一阵恐惧。众人忙不迭地重新点燃一支蜡,随后都摇头叹息,反复地说死人身旁的蜡烛熄灭可不是好兆头。

大家开始守夜,古波在床上躺平了身子,据他自己说并不是睡觉,只是躺下思考一些事情。然而五分钟之后便已鼾声大作了,当人们把娜娜送到博歇家去睡觉时,她像是要哭出声来;因为她记起早上在朗蒂埃的大床上温暖甜美的梦境,便希望仍在那里过夜,布瓦松夫妇一直等到半夜。他们终于做了一些法式甜饮品,放在一只生菜皿中端来喝,因为咖啡对于妇人来说未免过于刺激了。聊天的话题转到了相互倾诉温柔情感上来。维尔吉妮说起了乡村:她希望将来被葬在树林的一隅,坟墓被野花簇拥,罗拉太太则说她已在自己的柜子里收藏好了一条被单,准备将来殓裹自己,她还常用一束香气袭人的熏衣草与这被单放在一起,这样在她长眠地下与蒲公英的根系为伍时,那香味能永远伴随她。随后,布瓦松又话题一转,谈起今天上午她逮住的一个高个子漂亮女人的事,这女人刚刚在一家店铺里偷了些熟肉一类的东西,在警察局里她被脱去衣衫,她的腹背前后竟挂了许多火腿肠,罗利欧太太听罢,用厌恶的口吻说她不去吃那些让人作呕的香肠。众人们发出轻柔的咯咯笑声,这一夜大家过得不算寂寞,也不失应有的礼节。

然后,为众人举杯喝下最后一杯法式饮品的当尔,一种像小溪流水般奇特的声响从小屋里传来。大家都抬起头,面面相觑。朗蒂埃压低声音沉静地说:

“没什么,她只不过在清理一下肚子。”

听他这么一解释,大家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低下头去把杯子重新放在了桌子上。

随后布瓦松夫妇起身告辞,朗蒂埃也随他们出了门;他说自己去一个朋友家歇息,这样便可以把他的床让给女人们,也好让每个人轮流去床上休息上一个小时。罗利欧上楼回家独自睡觉,他喋喋不休地重复说,他结婚后还不曾独自就寝呢。于是屋里就剩下热尔维丝、罗拉太太和罗利欧太太。她们两姐妹陪伴着睡意正酣的古波,她们围在火炉,炉上放着一壶热咖啡。她们弯腰前倾,蟋缩着身子,双手放在围裙下面,脸凑进火炉上方,在这万籁俱静的街区午夜里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罗利欧太太唉声叹气道,她没有黑色的长裙,她又不想去买一条,因为她时下手头拮据,非常拮据;于是她问热尔维丝,古波妈妈有没有留下一条黑色短裙,她记得那条裙子是她过生辰时别人送给她的。热尔维丝只得去找来了那条裙子,只需在腰间打一个折,罗利欧太太便能将就着穿起来。然而,罗利欧太太还要一些旧衣服,还提及了那张床和那只高柜,还有那两把椅子,边说边用目光四下搜寻着可以均分的各种零碎物品。大家又几乎愠怒起来,罗拉太太还算公允,她压住火头劝说道,古波夫妇赡养了妈妈,得了这些旧衣服旧家具也决不为过。于是三个人又重新围在火炉旁打起瞌睡,不时地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这一夜使她们觉得难以忍受地漫长。有时候,她们晃晃身子,动动手脚,抖搂一下精神喝上些咖啡,探头向小屋里望上几眼。小屋里的蜡烛芯是不许剪的,烛花渐积渐大,活像一条条蘑菇状的发绺一般,烛焰变成了暗红而凄惨的样子。炉火虽然很旺,但是,临近的拂晓时分,她们却忍不住浑身发抖。长时间的说话使她们疲惫颤抖,口干舌燥,眼睛酸痛甚至有些窒息。当热尔维丝和罗利欧太太的头低垂得几乎碰到膝头,在炉旁昏昏欲睡之时,罗拉太太已经一头倒在朗蒂埃的床上,像男人一般打起鼾来。天色微亮的时候冷不防的寒战让她们苏醒过来,古波妈妈屋里的蜡烛又一次刚刚熄灭。黑暗之中,那溪水流淌的声音又起,为了给自己定定神,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解释说:

“她又在清理肚子了。”边说边点燃了另一支蜡烛。

出殡的时间是在上午十点半钟。昨天挨过一个整天,昨夜又过了整整一夜,今晨还要熬过整整一个上午!热尔维丝虽然身上没有一个铜币,但是如果有人能提前三个小时来为古波妈妈收棺入殓,她都情愿付给他一百法郎。不是吗?越是你爱的人,一旦他们死去,你就会越发感到心情沉重;甚至越是你爱的人,他们离开人世后,你会越加希望能尽快摆脱那种撕心断肠的痛苦,尽早让他们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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