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还不如,”朗蒂埃狡猾地搭腔,“把店铺让出去,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你们两人就可以下决心把店铺出手……”

话音未落,她已气急败坏地抢上一句:

“马上出手!立刻出手就是了!……对呀!这样我浑身都会松快的!”

于是,朗蒂埃非常热心地为他们算起账来。出手的时候,或许拖延未交的两个季度的房租可以由新房客去付清。于是他试探性地提到了布瓦松夫妇,说他回忆起来维尔吉妮要找一家店铺,也许这店铺她觉得合适。并又说他又记起维尔吉妮向他流露过要租像热尔维丝家一样的店铺。但是热尔维丝听到维尔吉妮的名字,一下子又冷静了下来。要等一等再看;人在气头上的时候往往会说扔下家不管了,然而考虑一会儿之后,事情却并非那样简单。

往后的日子里,朗蒂埃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提起此事,热尔维丝回答说她曾经有过更糟的境遇,然而最终都走出了困境。一旦她没有了店铺,那可有好瞧的啰!这样做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大的收益。她要做的事倒是恰恰相反,她要重新招收女工,另拉主顾呢。她说此话是为了回敬朗蒂埃振振有词的所谓理由,他说她会被债务压垮,趴在地上,绝没有了爬起来的希望,那样会永无出头之日。然而,他又极不高明地提到了维尔吉妮的名字,这更使她怒气冲冲,执意不肯。不,不!决不!她一直在怀疑维尔吉妮居心不良,维尔吉妮觊觎她的店铺,无非是要给她难堪。她宁愿把店铺转让给在马路上碰到的第一个女人,无论哪个女人,都不肯让给这个虚情假义的裁缝,她竟等候了这许多年,为的是看着她破产呀。哎哟!事情再清楚不过了。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饶舌妇的黄眼睛像猫眼一般放着贼光!呃,是的,维尔吉妮一直牢记着洗衣场屁股挨揍的耻辱,她的骨子里总忘不了这深仇。那么好吧!如果她不想再次遭此羞辱,就该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屁股遮盖好了。这一天不远了,她可以预备好她的后部吧。朗蒂埃听了她的这般恶语,先是狠狠训斥了她一顿,说她简直像个泼妇,甚至还说古波像个乡下佬,这样不懂得管教老婆去尊重朋友。然而他十分清楚怒气会使一切化为乌有,所以,他煞有介事地发誓他再也不管别人的闲事了,因为,好心得不了好报,何苦呢?从此以后,他果然不再提起转让店铺的事,而是在窥伺时机重提旧事,并且劝服热尔维丝作出决定。

1月份来到,天气很糟,湿冷难耐。诸王节过后,古波妈妈的咳喘病持续了整整一个12月,她一直卧床不起。这简直是她的“年病”,每年冬天她都躲不过这一关。然后,这一冬季她周围的人都说看来她除非是挺直了双腿才有出门的可能;实际上她那声嘶力竭的喘息声已明确地预示着她行将就木了。虽然她依旧有着肥胖的身子,但是一只眼瞎已经看不见了,半边脸也不听使唤了。当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们还不至于要她的命,不过她的病拖得这么久,这么连累大家,以至于人们都盼着她早些死,末了,众人也就彻底省心了。死亡也许能使她自己更加快活,因为她已经活到这个岁数,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不是吗?他们只请过一次医生,甚至再也没有来过。家人只给她喝一些汤药,以示大家并不是完全不料理她。人们不时地进屋来看看她是否还活着。她喘得很厉害,几乎无法说话;但是她的一只眼睛还是好的,既灵活且视线清晰,她用目光冷峻地盯着人们,这只眼中放射出多种含义的光:有对青春已逝的懊恼,有对家人们急切盼望她死去,从而摆脱累赘的悲哀,还有对那个坏孙女娜娜的气愤和无奈。她每天晚上竟披上一件衬衣透过那玻璃门窥视她的母亲。

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古波醉酒归来。自从他母亲病重以来,他一直处在伤感之中。他一睡下便握紧双拳打起鼾来,热尔维丝却来回走了一遭。她在夜里的一部分时间照料古波妈妈。另外,娜娜也自告奋勇,她一直睡在老婆子身边,说如果听见她死了,她一定会禀报给大家。这一夜娜娜睡熟了,古波妈妈也好像睡得很安静,朗蒂埃从他的卧室里呼唤热尔维丝,劝她到他房里去歇息一会儿,她顺从了。他们两人只留下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在高柜后面的地上,将近凌晨三点钟,热尔维丝突然从梦中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浑身打着抖,心里突突地跳着。她似乎觉得一股冷气从她身上掠过。那支蜡烛已经燃尽。她在黑暗中穿上袄子,神态有些恍惚,双手不知所措。她到处摸索着,碰到了好几件家具的角上,进了小屋,点着了一盏灯,在黑沉沉的寂默之中,只有古波高低不匀的鼾声。娜娜仰面躺着,鼓起嘴唇,轻轻地呼吸着。热尔维丝把灯放低,映衬出她和病人巨大的黑影在墙上歪歪扭扭地跳起舞来。灯光照着了古波妈妈的脸,她脸色苍白,头歪斜在肩膀上,双眼圆睁。原来她已经死了。

热尔维丝并没有发出叫声,但身子却凉了半截,她脚步轻轻,谨慎小心地回到了朗蒂埃的卧房。他刚刚重新入睡。她侧过身去小声对他说:

“喂!结束了,她已经死了。”

浓重的睡意让他难以睁开眼,朦胧中低声埋怨道:

“别吵我,快睡吧……我既然已经死了,我们什么也不能替她做了。”

随后,他用胳膊支起身子来问:

“几点钟了?”

“三点钟”。

“才三点钟!你就快睡下来吧。这样你会着凉的……等到天亮再说就是了。”

然而,她并不听从他的话,完全穿好了衣服。而朗蒂埃又重新滚进了被子里面,脸冲着墙,小声嘟囔着说女人都是倔脾气,难道要急着向众人通报这所房子里死了一个人吗?半夜三更听到这事,会让人不快活;他自己美妙的睡意被不祥的心绪搅扰,令他不觉气恼。此时,热尔维丝把她的东西已经拿回自己的卧室,连同她的发夹。然后,坐在自己房中尽情地哭泣,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别人撞见她和朗蒂埃在一起。说心里话,她还是很爱古波妈妈,只是老太太选择这样一个不适宜的时间辞世,起初她也感到巨大的悲伤,现在又有一些惧怕和烦恼。她独自在寂静的深夜放声大哭,哭声很响,而古波还在不停地打着鼾,他什么也没听见,她叫他摇他,结果还是决定让他安静地去睡,细细一想,一旦他醒来又得添一个新的累赘。当她回到老太太的尸体旁时,看见娜娜已经坐在了床上,正在揉着眼睛。小丫头伸长脖子仔细地看了她的祖母,用她坏女孩的好奇心弄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一句话也不说,身子有些发抖,面对等待了数日要看到的死人她不觉有些惊讶和满足,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无疑是一件险恶的事情,往往让他们回避,面对奶奶那张经历了对生的最后渴望沉重一击而命归黄泉,苍白而消瘦的面庞,她那双小母猫般的瞳孔霍然放大,眼光中放出呆滞和无奈的光,就如同每晚在玻璃门后窥视那一幕幕不该黄毛丫头操心的事情,眼睛里射出的光别无二致。

“喂,你起床吧,”热尔维丝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不想让你呆在这里。”

娜娜有些依依不舍地下了床,一步一回头,目光并不离开尸体。热尔维丝局促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天亮之前把她安置到哪里去。结果还是示意让她穿好衣服。此时,朗蒂埃穿了短裤和睡鞋走了过来与她们呆在一起,因为他也睡不着了,他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愧疚。他现在起了床,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让她睡到我床上去吧,有的是地方。”他说:

娜娜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了望母亲和朗蒂埃,装出一副痴呆的模样,就像新年里大人给她巧克力糖时的那种表情,当然用不着人督促她,她披着衬衣赤着小脚丫便走,像条蛇一般钻进了那余温未散的被子里,她伸展四肢躺在里面。瘦小的身子甚至撑不起被子。每次她母亲进来的时候,她能窥视到母亲眼里放着光,并不吭声,也不睡觉,一动不动,满面通红,像在想着满腹心事。

此时朗蒂埃帮着热尔维丝为古波妈妈穿好衣服;这可不是一件轻活儿,因为死人的身子很沉。没有人去相信老太太这样白胖,他们为他穿上了一双袜子、一条白裙,一件短外套,还戴上一顶帽子;总之,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古波一直在打着鼾,像两个高低不同的音阶。一个混浊而低沉,另一个干涩而高亢,让人们联想起教堂里的音乐。当死者的衣服穿好,整洁地挺卧在床上后,朗蒂埃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定了定神,因为他也心绪烦乱。热尔维丝在衣柜里翻腾着,要寻找她从布拉桑带来的那尊耶稣受难像;寻找的当尔她忽然记起也许古波妈妈已自作主张已把那尊像拿去卖了。他们点着了一只炉子,两人喝完了那瓶酒,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熬过了下半夜,两人都烦闷和不快,就像他们做了一件错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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