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难堪的事。其实这也是终究要发生的。娜娜玩起一种滑稽的小把戏,她在门房前偷来博歇太太的一只木屐,用一根绳子系住木展牵着走,当做一辆小车玩。维克多又出了个主意,在木展里装满马铃薯皮。于是小家伙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娜娜走在队前,手里拖着木履。宝玲和维克多分别排在她左右两旁。其他孩子接着次序跟在他们身后,大的为先,小的垫后,相互拥挤着;一个只有靴子那么高,穿着袄子的小不点,歪戴着一顶破帽子,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唱着悲哀的调子,“依呀!啊呀!”地哼着歌。娜娜便说这是在玩送葬的游戏;那些马铃薯皮就算做是死尸。当他们在院子里兜过一圈之后,又重新开始转,他们觉得这样十分有趣。

“他们在做什么?”博歇太太自语着走出门房来看,她总是不放心,随时窥探着动静。

后来她终于看明白了,怒气冲天地喊起来:

“原来那是我的木屐!呀!这一帮小坏蛋!”

她冲上去就是一顿巴掌,先在娜娜脸上重重打了两下,又踢了宝玲一脚,骂她蠢得让别人偷走自己母亲的木屐。恰巧此时热尔维丝在水龙头上接满了一桶水,当她看见娜娜的鼻子流出血来,抽泣、哽咽着,一步冲过去揪住女门房的发髻。怎么能像揍牛一般打一个孩子?简直没了良心,真是下流再下流的人!自然博歇太太也不示弱,反唇相讥。有这样的坏女儿,该把她关在屋里才是。末了,博歇走出门来,厉声叫妻子进屋去,不必同下作的人多费口舌。于是,他们从此便彻底闹翻了。

实际上,古波夫妇和博歇夫妇之间一个月来,已经不甚和睦了。天性慷慨的热尔维丝,常常送他们一些酒、肉汤,橘子和糕点。有一天晚上,她把一盘剩余的生菜送到门房里,是些野莴苣和紫菜头,因为她知道博歇太太喜欢吃生菜。但是第二天,洛蒙茹小姐告诉热尔维丝,博歇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把生菜倒掉,面带作呕的表情,并说她还没有穷到要吃别人吃剩的东西的地步。热尔维丝决定从此再也不送任何东西给他们了,酒呀、肉汤、橘子、糕点统统不送,什么也不给了。这下博欧夫妇的嘴脸难看极了!竟像是古波夫妇偷了他们家的东西一样。热尔维丝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错;如果她从前不是不加考虑地常常送东西给他们,就不会让他们养成坏习惯,也不至于会伤了和气。现在那女门房竟说她是最坏的女人。到了交10月份房租的时候,她便向房主马烈斯科先生不停地进了许多谗言,她说热尔维丝把赚的钱都吃光喝尽了,以致她的房租迟付了一天;马烈斯科也极不礼貌,走进店里,也不揭帽,便问房租,热尔维丝立刻就把房钱给了他。自然,此时的博歇夫妇与罗利欧夫妇开始打得火热起来。她们与罗利欧夫妇在门房里气氛和睦地喝着酒,两家重归于好了。如果没有“瘸子”的那番举动,哪有他们今天的和好!现在博歇夫妇认清了她,也明白罗利欧夫妇是怎样受她气的。当热尔维丝走过的时候,他俩便在门口报以冷笑。

然而,有一天热尔维丝登上楼梯奔罗利欧夫妇家去,为了古波妈妈的事。老太太已经67岁了,眼睛完全花了,腿也不便当了。她不得已而放弃了在最后一家里干活的差事,如果没有人赡养她,她要活不下去的。热尔维丝觉得,她这般年纪,有三个儿女,却让老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古波又不肯同罗利欧夫妇说话,让热尔维丝到他们家去说说,她心中愤然不平,就急步登上了楼。

到了七楼,她没有敲门,便像一阵狂风似的走了进去。她看到屋里的陈设依然如故,如同当年他们第一次冷冰冰地接待她时一样,仍然是条褪色的呢布幔把工作间和卧室隔开着,那长条形的屋子竟像是为一条泥鳅而建造的。罗利欧在里间的长桌上做着他的链子,用钳子把一个一个的链环衔接好。罗利欧太太站在台钳旁,从抽丝板孔里拉着金丝。日光下,那只小熔金炉映出了粉红色的火光。

“是的,是我,”热尔维丝说,“你们觉得奇怪,对吗?我们是伤了和气,但是我来并不是为了我,也不为你们,你们该知道……我是为古波妈妈而来的。是的,我倒要看看,我们是不是让她真等到别人施舍一块面包给她吃的田地了?”

“好啊!你就这样进来了!胆子真不小!”罗利欧太太说。

她边说边掉转了身子,背对着热尔维丝,重新拉她的金丝,假装不知道弟媳就在身旁。罗利欧已经抬起灰白的脸,嚷道:

“您说些什么?”

实际他已听得一清二楚,却又说:

“又是流言,不是吗?古波妈妈可真好,到处向别人诉苦!……但是前天,她还在我家吃过饭。我们尽力而为了。我们可不是富翁……不过,如果她到别人家去说闲话,就可请她住在那里好了,我们不喜欢捕风捉影的人。”

他重新拿起手中的链子,也掉转身子,极不情愿地说:

“如果大家每个月给她五个法郎,我们也给她五个法郎。”

热尔维丝冷静了下来,看到他们形同路人般的嘴脸,心都寒了。每次她踏进他们家的门都感到极不自在。她眼望着地上木格里的金屑,用一种平和、理智的神情向他们解释。古波妈妈有三个儿女,即使每人给她五法郎,也只有十五法郎,这确实不够,用这点儿钱是没法生活的;至少也需要这个数目的三倍才行。罗利欧又嚷了起来,每个月从哪里去偷十五个法郎呀?大家真可笑,看到他们在家中干金活儿,就认为他们是富翁。接着,他又数落起古波妈妈:她并不愿意省去早上喝咖啡的钱,她还喝酒,竟像一个有丰厚家产的太太般提出种种苛求。当然喽!人人都喜欢安逸,但是如果不知道积蓄些钱,到头来就会像许多同年龄的老者一样来紧肚皮。再说,古波妈妈并没有到不能干活的年纪;当她想要用叉子取到盘底的一块好肉时,她的眼睛可十分的好使;总之,她是一个诡诈的老太婆,只希望享受。纵然他手头上有钱,罗利欧也认为赡养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不对的!

然后,热尔维丝仍保持着通融的态度,尽力在说服和批驳罗利欧不正当的理由,试图让他受到感化。但是男主人终于不回答她了。而女主人此时在熔炉前,正在用硝酸液洗着金链子,硝酸液盛在一只长把的铜罐里。她始终有意地掉过背去,像是要躲得远远的。热尔维丝仍在说着,眼望着他们在充满黑色尘土的工作室里干活,他们弯腰曲背,身着油腻,带补丁的工作服。他们天天机械地干着活,竟变得像老掉牙的工具一样毫无了情感。忽然间,她发起怒来,嚷道:

“好吧!也好,攒着你们的臭钱吧!……我来赡养古波妈妈,你们听着吗?前几天我收留了一只猎,今天我能收留你们的母亲。她什么都不会缺,她的咖啡,她的酒都会有!……天啊!多么不要体面的家庭啊!”

罗利欧太太忽然转过身来。她手中摇荡着手中的罐子,像是要把罐中的硝酸液泼到弟媳妇的脸上一般。她气急败坏地嚷着:

“快滚出去,要不别怪我使坏!……别打算再要那五个法郎,我连一只小萝卜也不会给你!……一个小萝卜也没有!……好啊,五个法郎!老太太将来做你们的女仆,拿我们的五个法郎养活你们吗?如果她去您家,就告诉她;她就是饿死,我们连杯清水也不会送给她……嗨!快走啊!别踩脏了我家的地板!”

“真是个不要脸的泼妇!”热尔维丝说着,猛烈地关上了她家的门。

第二天起,热尔维丝把古波妈妈接到了家中。她把她的床安置在娜娜住的那间大些的屋子里,一束光线从一个圆形的天窗里射进屋来,搬家并不费事,古波妈妈所有的家具也只是一张床,一只核桃木的高柜,一张桌子,二把椅子;他们把高柜放在堆积脏衣服的卧房里,把桌子卖了,给椅子上换了草垫。古波妈妈刚来家中的晚上就扫地、洗碗,表现出她还派用场,不只是吃闲饭的人,她高兴自己总算有了安身之处。罗利欧夫妇却气得半死,这是因为罗拉太太又与古波夫妇言归于好了。有一天,她们两姊妹为热尔维丝而争论,竟互相揪打了起来。罗拉太太称赞热尔维丝能尽媳妇的孝道;当她看见妹妹生了气,便越发捉弄她,索性说热尔维丝有双美丽迷人的眼睛,说她的眼睛能燃着纸;说到此,姊妹俩竟互相打了耳光,双方发誓不再相见了。从此,罗拉太太常常晚上来店里打发时光,她与大个子克莱曼斯总谈论一些淫邪的暗语寻着开心。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众人和了又吵,吵了又和。热尔维丝瞧不起罗利欧夫妇和博歇夫妇,和其地那些与自己谈不拢的人。如果他们看不惯,尽可以走开,对吧?她能赚到钱,这才是最要紧的。本区的人终于十分尊重她了,因为找到她这样的好主顾并非易事,到期准付账,不计较小事小利,也并不死命谈价。热尔维丝去鱼市街古特鲁太太的店里买面包,在波龙索街那个胖子查理的店是买肉,金滴街上的洛昂克尔的店是她买杂货的去处,这家店正好在她的店铺对面。弗郎索瓦是金滴街口的酒商,常常送酒来给她,每次送来五十瓶一筐的酒,邻居威古鲁卖给她煤只按照煤炭公司的批发价;这位威古鲁太太的屁股可是都要被男人们捻得发青了。所有的商家都十分殷勤诚实地向她供货,因为他们都知道对她和气定会有好的回报。每逢她出外的时候,虽然穿着拖鞋,没戴帽子,可是遇见她的人都向她问好。她的住房面朝着街道,前后左右的街道俨然像是她住宅的附属物。她出去购物时喜欢在外面逗留,因为常遇到熟人,彼此相互的也很好。有时没时间做饭了,她就去饭店买上几份菜,一边与老板聊着天。饭店在她洗衣店的另一边,有一个大厅,玻璃窗上满是尘土。屋后的院子射进些黯淡的阳光。有时候,她手里端着许多碗碟,在楼下某个窗口前说着话,从窗子里望进去,是一个鞋匠的卧房,床上零乱不堪,地板上堆着许多破布,两只折断了腿的摇篮,还有一个装松香的瓦罐,里面是些黑色的水。她最敬重的邻居要数那家对面钟表店里穿长工作服的先生了,他的样子很干净,用精巧别致的工具不停地检着钟表。她总是穿过马路向他问好,安然微笑着望着他。那仅有柜子般大小的店铺里、琳琅满目的钟摆在忙不叠地摆动着,各自鸣报着各自的时间,真是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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