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古波此话是在讨她的欢心。

她捏着下巴。她明白自己的破足是明显的;到了40岁恐怕连腰也会直不起来的。接着她微笑着缓缓说道:

“您真是个怪诞的人,您喜欢一个破脚的女人!”

这时他的肘依然倚在桌面上,但脸却向前凑得更近了。他用许多赞美之词大胆地恭维她,想使她飘飘然。她却总是摇头否定,不为他的诱惑所动,但却被他温存的声调弄得心神不定。她耳朵听他在说,眼睛望着街上,显出她似乎对外面聚集的人群重又发生了兴趣。这当儿,各个商店已没有了顾客,店主正在清扫:干酪店主收起了最后的一些土豆条。那熟食店的店员也在把柜台上的碟子摆设整齐。工人们纷纷从那些廉价饭店里出来;几个留着胡须的快活汉子相互推搡着向前走着,活像街头嬉闹的顽童;他们钉了铁掌的鞋踏在马路上叮咚作响,像是要踏破路面似的。还有些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抽着烟作沉思状,眨巴着眼睛望着火红的太阳。人行道上,马路上都流动着人群,他们懒洋洋地在各处洞开的店门前游荡着,穿行于停在路中的汽车前后,形成一条条长短工衣、破旧短衫组成的人流,在金黄色的阳光辉映下,形似一支在马路上行进的游行队伍。远处工厂上工的钟声大作,工人们都不慌不忙,重新点燃手中的烟斗,再去各个酒店招呼各自的同伴,然后,背着手弯着腰,拖着步子,慢条斯理地向通往工厂的路上走去。热尔维丝极有兴趣地用目光跟随着三个工人:一个高个子,两个小矮个,三个每走十步准一回头。他们终于来到了街上,竟直向哥仑布大叔的小酒店走来。

“哟!”她自言自语道,“这三个老兄来的可真是时候!”

“哦?”古波搭腔道,“我认得那大个子,他绰号叫‘靴子’,是我的哥儿们。”

小酒客里已挤满了人。人们高声交谈,时常一些刺耳的尖嚷声打破那一片厚重而沙哑的寒暄私语声。时而,有人用拳头摇着柜台,震得酒杯叮当作响。人们都站着,有的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而另一些都反剪着手。酒客们都扎着堆,相互挤搡着。临近大酒桶的酒客要轮到向哥仑布大叔叔买酒要足足等上一刻钟。

“怎么?这不是‘杨梅酒绅士’吗!”那绰号“靴子”的大个子嚷着,在古波的肩上猛然拍了一掌;“漂亮的先生抽着纸烟,穿着讲究的衣裳……人们多想与他不期而遇,听他的甜言蜜语!”

“去!别来打扰我!”古波的回答里带着几分恼怒。

高个子却冷笑着说:

“戏演够了吧!还摆架子,我的正人君子……俗民终究成不了显贵!”

他用可怕的眼神扫了一眼热尔维丝,然后转过身去。热尔维丝不由地向后缩了缩,心里有几分恐惧。充满酒味的气浪里又升腾起烟斗的浓烈气息夹杂着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她胸口闷得慌,不禁轻咳起来。

“哎!喝酒不是桩好事!”她的声音不高。

她说起当年她和母亲在布拉桑时,曾喝过茴香酒。那一次险些要了她的命,从此她对酒深恶痛绝,再也不想见到那可怕的液体。

“您瞧,”她拿起杯子给他看,“我只吃李子,不曾去碰它的汁,这酒汁会叫我难受的。”

古波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一杯一杯的烧酒灌进肚里,偶然吃些酒汁李子,并没有什么害处。至于劣质烧酒、苦艾酒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酒类,他是断然不可恭维的,每次同伴们开怀痛饮时;正当耳热酒酣之际,他总是要退避三舍。古波的父亲老古波也曾是一个锌工,一天酩酊大醉后不慎从科先纳街二十五号的滴水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脑袋,死在了马路上。这个痛苦的记忆使家里的人都对酒讳莫如深。他呢,每当路过科先纳街,看见父亲惨死的地方,他宁愿去喝溪中的水,也不去酒馆喝免费的一杯酒。他的信条是:

“干我们这一行,要有结实的腿才行。”

热尔维丝又一次抓起她的筐子,然而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把筐子放在膝头,双眼怔怔地想着心事,好像年轻锌工的话引发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记忆。她又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没有明显的改变:

“我的天啊!我不是那种心怀奢望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安心地干活,总有面包吃,有一个干净些的地方睡觉,有那么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知足了……呀!我还要拉扯养活我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让他们将来做个好人……还有一个心愿: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就希望再别挨打,是的,就有这么点要求……也就心满意足了,您看,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寻思着,她还有什么希冀呢?可总也找不到一点使她心动的东西。但她踌躇了片刻,仍然说道:

“是的,人终究希望能在自家的床上死去……我呀,苦了一辈子,也巴望着能死在自家的床上。”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古波也非常赞同她的希望,因为怕时间耽搁得太晚,古波也站了起来。他们并没有立刻出去,出于好奇心,她想去橡木栏杆后面瞧瞧那赤铜质的蒸馏器,那台机器正在小院子的明亮玻璃天窗下面运转着;古波跟在她身后,向她讲解机器是如何在运转,手指着机器上不同的机件,指出那巨大的蒸馏管,管底流着一汪清莹的酒液。那蒸馏机上密布着奇形怪状的容器和曲直蜿蜒的导管,但却保持着一种静谧的状态,没有丝毫轻烟泄出;只能细听出里面有一种轻哀的鼾声和源自地下的震颤。好似一个夜班工人在白天沉静而有力地于着活计。与此同时,“靴子”在他那两个哥们儿陪伴下倚在栏杆上,正等着柜台上有空闲的位置。他的笑声好像缺油的滑车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握着脑袋,用馋涎欲滴的眼神注视着那醉人的机器。我的妈!这玩艺儿可真惹人爱!这铜壳大肚子里的酒可足够润上八天喉咙的!他恨不得把那弯曲的导管头焊在他的牙齿上,好让冒着热气的烧酒,灌饱肚皮,直泄到后脚跟,像一股湍流的溪水昼夜不停。嘿!要能这样,岂不坐享其成,省得让那叫驴哥仑布大叔用酒杯做文章了!他的两个同伴冷笑着说:“‘靴子’简直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蒸馏器仍在默默地工作着,既不放出火焰,也没有铜光辉映的光彩,只是不停地流淌着它辛劳所获的琼液。像一汪轻缓而执拗的溪水,隔不断、拦不住地溢进酒店,泛上外面的大马路,淹没偌大的巴黎。热尔维丝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向后退缩了一下,勉强地点着头低语道:

“真蠢!这儿让我发冷,这机器……那些酒真让我发冷……”

随后,当回味了自己刚刚的意愿,不由地越发为此感到惬意。

“嗯?不是吗?干活,吃着面包,有个自己的窝,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这样岂不更好些。”

“还不挨男人的打,”古波戏滤地接过话茬说,“而我是决不会打您的,您如果情愿,热尔维丝太太……什么都别怕,我滴酒不沾,而且太喜欢您了……您看怎么样?今晚咱俩一起暖暖脚好吗?”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着,她把筐子举向前,从男人们的包围中寻出一条去路。但她依旧不住地摇头表示不从。然而,她转过身时却向他投来微笑,似乎是因为知道了他不喝酒而感到欣慰。可以肯定,如果她没有发誓再不要男人的话,她会答应古波的。终于他们挤到了酒店门口,离开了酒店。他们身后的酒店里仍旧是人声鼎沸,浑浊的人声和酒气直冲到大街上。人们听到“靴子”正在骂街,他对哥仑布大叔出言不逊,嫌他只给他斟了半杯酒。说他自己是一个本分、漂亮。朝气勃发的人。呵!去他的!老家伙太精了,我“靴子”不会再来这鬼地方喝酒了。随后,他向两个同伴建议说去“咳嗽小好人”酒店,它在圣德尼城门旁显眼的街面上,那里可有质真价实的好酒。

“啊!现在可以吸些新鲜空气了!”热尔维丝走在人行道上说道,“那好吧,谢谢您,古波先生……我得快回去了。”

她正打算顺着大路回去,古波却拽住她的手不放,说:

“就陪我走一遭吧,就在金滴街,离您住的地方不远,回工地干活前,我得去一趟姐姐家……我们就做个伴吧。”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人并着肩不紧不慢地向鱼市街走去。两人并没有挽手。古波对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的母亲古波大妈曾是一个缝制背心的女人,现在眼睛昏花了,只能干些替人家收拾屋子的活计。上个月3号她刚刚过了62岁。古波是他最小的儿子。他的大姐,人称罗拉太太,是个36岁的寡妇,在花店工作,家住巴蒂诺尔区的修道土大街上。他还有一个二姐,30岁,嫁给了一个首饰工匠,他是一个名叫罗利欧的冷面滑稽汉子。她住在金滴街,他要去的正是她家,街左边那所宽敞的公寓。晚上,他常去罗利欧夫妇家吃便饭,三个人搭伙可以省些开销。现在去他家是要告诉他们,不必等他一起进餐了,因为今天有个朋友请他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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