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收拢起两三块手帕。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开腔说:

“还有钱吗?”

猛然间,她立了起来,两眼盯着他,手里还拿着孩子们的脏衣服。

“钱!你难道让我去偷不成?……你晓得前天我那件黑裙子也只当了三法郎。全家的两顿中饭全用光了,去肉食店也得开销……呃,哪里还有钱。这四个铜币是去洗衣场用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样去赚钱。”

朗蒂埃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后面那句隐语而罢休。他翻身下床,把悬在屋里的破衣烂衫扒了一遍。末了,拽下一条裤子和披肩,还打开横柜揪出一件睡衣和两件女衬衣,塞进热尔维丝怀中的包袱里,说:

“给,把这些送到当铺去。”

“你要不要让我把孩子也当了?”她问道,“真作孽,假如孩子也能典当,这倒也省事!”

然而,她还是奔当铺去了。约摸半小时后她回来,把一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在壁台上,又把一张当票加进了一对烛台中间的那一叠当票里。然后说:

“就给了这些,本想当六个法郎的,可有什么法子?哎,当铺总不会破产的……里头尽是当客!”

朗蒂埃没有立刻取走这五个法郎。他本想让她去兑换零票,好留给热尔维丝几个铜币。当他发现横柜上的纸包里还剩一些火腿、一块面包时,终于不由自主地将那块银币溜进了自己的背心口袋里。

“我真怕去见那个卖牛奶的女人,因为已经欠她八天的奶钱了。”热尔维丝解释道,“我这就回来,趁我不在的功夫,你去楼下买些面包和炸牛排,呆会儿一起吃中饭……哦,再带瓶酒上来。”

他没说不肯的话。看来似乎是和平的结局。少妇继续把一些该洗的衣服塞进包袱。当她正要从箱子底取出丈夫的内衣和袜子时,他嘟囔着说,要她留下他的东西。

“留下我的衣服!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

“你怎么不愿意?”她站了起来问道:“这些都生霉的东西,你还想再穿呀?这非洗不可了。”

她说着,却怯生生地瞧着他,那张年轻标致的脸又变得冷酷起来,像是往后没有什么能使他回心转意似的。他火了,从女人手中夺过衣服,扔回箱子。

“见鬼!就听我一次吧!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她脸色煞白地追问,心中不由被可怕的疑惑困扰起来,“现在你又用不着这些内衣,你难道要出门……我拿去洗碍你什么事?”

在热尔维丝用炙热的眼神盯着他,使他一时语塞,随后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啰!你,你会到处逢人就说你如何照料我,替我缝补浆洗。哼!我就讨厌这样!你去干你的事儿,我做我的活儿……洗衣妇们又不是替猪狗忙乎的,我会自己去找她的!”

她只好哀求起他来,表白自己从来不曾向别人说过埋怨的话;但是他却蛮横地关上箱子盖,一屁股坐在上面,对着她的脸叫道:“不行!谁的东西,就得由谁来做主!”随后,他避开女人的目光,重新躺到床上,并说他因极了,别再烦他了。这一次,他真想要睡去一样。

热尔维丝一时没了主意。她没好气地故意朝脏衣服包袱踹了一脚,拽起手边的衣物缝补起来。朗蒂埃均匀的呼吸声使她稍稍安了心。她取了前次洗衣剩下的一块肥皂和一块青矾,走到孩子的身旁,他们正在窗前乖巧地玩弄着一些旧瓶塞。她低头吻过孩子,压低声说:

“你们乖乖的玩,别吵,爸爸在睡觉呢。”

她离开了屋子,昏暗的天花板下面,异常的寂默中,只剩下克洛德和艾蒂安偶尔发出的轻微的笑声。此刻已是十点钟了。一道太阳光从半开的窗缝里透进屋来。

来到街上,热尔维丝向左转了一个弯,沿着金泉新街走着,路过福克尼太太的店铺时,她轻轻点头施礼。洗衣场差不多在街中间,恰是在两段石块路的交汇处。一座平顶屋上安放着三个结实而巨大的、圆形铝铁蓄水罐。水罐后面是个晾衣场,占满了整个两层平台,四周用薄铁皮百叶窗围着,畅快而通风,隔窗而望,一根根的铜丝上晾满了衣服,蓄水罐的右侧是台蒸汽机,细长的蒸汽管子呼呼作响,均匀地喘着粗气,吐出股股的白烟。热尔维丝已习惯了这里的秽水横流,也不介意撩起裙裤,径直走进那扇旁边堆满漂白水污的小门。她认识洗衣场的女主人,一个娇小瘦弱的妇人,她有眼疾,端坐在一间有玻璃窗的小房里,桌上摆着一些帐本,旁边架板上摆着面包似的肥皂块,玻璃瓶中盛着青矾,还有成包的苏打。热尔维丝走上去,向她要了捣衣杵和刷子,这还是她上次洗过衣服后交给女主人保管的。接着又取了她的号码牌,走进了洗衣场。

这里像是一个硕大的库房,平坦的天花板下露出根根房梁,由生铁柱子支撑着,宽阔透亮的窗子环绕四周。苍白的日光极易射进来,把蒸腾而起的热气映成乳白色的云雾。余下的烟雾在屋子的四角索绕翻腾,形似一幅淡蓝色的布幕,笼罩着整个大厅。这里浓重的湿气像是迎面而来的淫雨,还加杂着一种微弱、汗湿、且绵延不绝的肥皂气味。有时候还能嗅到漂白剂浓烈的气味。沿着捣衣池中间走道的两旁,依次站立的妇人们都赤裸着胳臂和肩头,还光着胸脯,极短的裙子下面露出带色的袜子和系着带的大鞋。她们用劲地捣打着,嬉笑着,有人不时地仰起身子在喧嚷中尖叫一句话,又俯下身去操持手中的活儿;她们言语下流,举止也粗俗不堪,毫不检点,湿透的身子像遭了骤雨一般,发红的肌肤冒着热气。她们的四周、脚下,一股股水流汩汩流淌,一桶一桶搬来的热水桶,又不时地倾倒在地面上,自来水放任地喷涌着,不停地泄着水,冷水从头顶滴下来;捣衣溅出的水,拧衣挤出的水,和她的脚下踏着的水,活像淙淙小溪,在斜铺的石砖地上向下淌去。浸了水般的天花板下面.妇人们的喧嚷声,有韵律的捣衣声,雨滴似的流水声,不绝于耳的泼水声,还有右边那台被紫白色蒸汽缭绕的机器毫不懈怠地喘着粗气,它旋转的机轮发出的轰鸣声,似乎在给这些嘈杂的喧哗打着节拍。

这时候热尔维丝迈着碎步在走道里往前走。用目光左右扫视着,她臂下夹着鼓鼓的一包衣服,被来回奔忙的洗衣妇们左冲右撞,她的脚越发跛得厉害,臀部也不由地撅得更高了。

“喂,到这儿来!亲爱的!”博歇太太用大嗓门招呼道。

热尔维丝走到洗衣厅左边的尽头,与女门房会合;博歇太太正在用力捶捣着一只袜子,断断续续地搭着讪,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就在这儿洗吧,我替您占的位置……唉!我一会儿就完。博歇的衣服不算太脏……您呢?不会洗太久吧?嗯。你的这包衣服不算多。中午前准能洗完,咱们可以赶回家吃午饭……从前我总把衣服交给雏鸡街上的一个洗衣妇,她用些漂白剂,几把刷子,把我的钱全捞去了。现在嘛,我情愿自己洗,可省多了。也就只花些肥皂钱……你说呢?看您这些衬衣,该用水冲一冲。哟,您瞧,这些淘气的孩子呀,屁股上尽是煤灰!”

热尔维丝解开包袱,把孩子们的内衣取了出来;博歇太太说该要一桶碱水,她答道:

“噢,不,有热水就行……我会做。”

她捡了捡脏衣服,把有颜色的放在一起。从身后自来水龙头上接了四桶凉水,装满自己的大木桶,随后把一堆白衣服浸入水里。她把裙子撩起来夹在两腿之间,抬腿跨进一只大木桶中,这只木桶竖着放的,与她的肚子一样高。博歇太太又开腔说:

“嘿,您可真内行,呵?以前您在家乡时做过洗衣妇吧?我说亲爱的。”

热尔维丝挽起衣袖,露出金发女子才有的美丽的双臂,它十分娇嫩,肘上泛着微红色。她开始清洗那些脏衣服。她把一件衬衣放在捣衣用的一块窄小的木板上,这木板已被水浸蚀了许多,还被漂白了。她在衬衣上打着肥皂,然后翻过另一面再擦。在答话之前,她拿起捣衣杵捶打着衣服,她有力而有节奏地击打着衣服并高声说着话。

“是的,是的,我做过洗衣妇……那时候,我刚10岁……那是十二年前了……我们是到河边去洗……要知道,河边的气味比这里可好闻多了……想想那树阴下的好去处……伴着潺潺的清流……那是在布拉桑……您不晓得布拉桑吧?……在马赛附近,您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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