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皇太后及德祐帝谢罢了恩,恰待起来,忽然外面又闯了两个太监进来,大叫道:“圣旨到。”太皇太后、德祐帝只得仍旧跪下,低着头,不敢仰面观看。只听得那太监高声道:“奉圣旨:“老蛮婆子和那小蛮子仍旧住在这里,交理藩院看管。那贱蛮婆子撵到北边高堵里去,只许她吃黑面馍馍,不准给她肉吃。’快点谢恩。”太皇太后、德祐帝只得碰了头,说了谢皇上天恩。全太后却只呆呆的站在一旁不动。一个太监大喝道:“唗!你这贱蛮婆子,还不谢恩么?”全太后道:“这般的处置,还谢恩么?”太监又喝道:“好利嘴的贱蛮婆子!你知咱们天朝的规矩,哪怕绑到菜市口去砍脑袋,还要谢恩呢!这有你们蛮子做的诗为证,叫做‘雷霆雨露尽天恩,呀!”

全太后没得好说,只得也跪下碰了头,说了谢皇上天恩。那太监便喝叫跟来的小太监,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拉了全太后便走。从此太皇太后得见了孙儿,却又失了媳妇,可怜那一掬龙钟老泪,泣的没有干时。

宗、胡两人,初到大都,住在客寓里,哪里得知这些缘故?日间又不敢彰明较著的访问;到了夜间,胡仇便穿了夜行衣,戴了黑面具,到处窥探查访,却只寻不着个踪迹。一连儿日如此,不觉心中焦躁。

这一天胡仇独在客寓里坐地。宗仁往外闲逛一回,听得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都说甚么“刺客,刺客!”宗仁留心听时,却又听不甚清楚。信步走到大街上去,只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一个个的都抬着头仰着面在那里观看。宗仁也随着众人去看时,原来是河北安抚使移文到此,捉拿刺客的一张告示。

吓的连忙退步,回到客寓里,对胡仇说知。

胡仇听了便要出去观看。宗仁道:“他出了告示要访拿你,你怎么倒自己出去露面?”胡仇道:“这有甚么要紧?我脸上又没有刺客的字样,手里又不扛着刺客的招牌,他哪里便知道是我呢?”说罢,自去了。

不多一会,便回来说道:“这事很奇怪。宗兄,你听得么?”宗仁道:“除了那个告示,莫非又有甚的事么?”胡仇道:“可不是么!我方才出去,听得人说:“我家朝廷,又专派了钦差,从海道走天津卫来。不知是甚么意思,起初我还以为是个谣言,再三打听了,却是个确信;并且打听得钦差是姓程,已经到了天津卫好几天了。不知为争甚么礼节,却只住在天津卫,不到这里来。我好歹去打听打听。”宗仁道:“这个是甚么意思,却揣度不出来。去打听也好,只是几时去呢?”胡仇道:“等到将近入黑时,我只推有事出城,便连夜赶去,好在我晚上也看得见,走路是不妨的。”宗仁道:“正是。我从前听胡兄说,黑夜之中,能辨颜色;然而前回在河北路闹的事,我听胡兄说又带了火绳,这是甚么意思呢?”胡仇道:“这火绳是我们不可少的。比方一时之间,要寻觅甚么细微东西,或者要看小字,却非火不行。何况那里是我初到之地,一切情形都不熟悉,又焉能少了它呢?即使能辨得出颜色,到底要定睛凝神,方才可见,怎及得了这个方便呢?”宗仁点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不知今夜出去,可用这个么?”胡仇道:“自然总要带着走,宗兄为甚只管问这个?”宗仁道:“不为甚么。我方才洗手,打翻了点水在你的藤匣子上,连忙揩干,打开看时,已经漏了进去,却将一把绳子弄湿了。恐怕是你的火绳,不要弄坏了,误了你的事。”胡仇道:“这个不要紧。这火绳是用药制炼过,在大雨底下也点得着的。”宗仁道:“这就好了。赶着去打听打听,到底是甚事?我们在这里好几天了,也不曾得着三宫的消息,好歹多一个人,也好多打一个主意。”

商量停当。等到太阳落山时候,胡仇便收拾起身,只对店家说是出城有事,今夜不回店来了。说罢自去。宗仁独自一人,在店守候。过了一天,胡仇欢欢喜喜的回来。宗仁便忙问:“打听得怎样了?”胡仇道:“这位钦差,是原任的殿前护卫。姓程,名叫九畴,福建人氏。久已退归林下的了,今番因为圣驾到了福建,他便出来见驾。据说我们走后,陆君实已经拜了相;程护卫去见过驾时,便去见陆君实,说起我们代觐之事,程护卫便说:“这件本是堂堂正正的事,须得递了国书,明白说出要觐见三宫,方才妥当。’我两个不曾奉有国书,恐怕见不着。陆君实大以为然,便保荐他做了钦差,到这里递国书,他正在要访我们呢。”宗仁道。“却又为甚么在天津卫耽搁住了呢?”胡仇道:“此刻已经到了通州了。程护卫动身之前,本来就怕走旱路不便;所以要走海路。到了天津卫,上岸之后,谁知这里鞑子,早知道了,那鞑官儿,预先就出了一通告示,说甚么‘程九畴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着自备盘费。程九畴只许带百人进京朝见,其余都留在天津卫’云云。因此程护卫不曾起身前进;二来也因为不知我们消息,正在那里打听。此刻我们不要耽搁,赶着到通州去,会齐了程护卫,重复进来,再行设法吧。”

宗仁道:“我们本是两起来的,此刻怎好闹到一起去呢?”胡仇道:“程护卫来的本意,本是为恐怕我们办不妥才来的。那国书上面,本来就空上两个名字,只等见了你我,便把你我名字填上,一同会那鞑子官儿,说明觐见三宫的意思,看他如何举动,再作道理。”宗仁道:“他们说甚么只许百人进京,想来程护卫带来的人不少呢。”胡仇道:“这回程护卫还带来一份国礼呢!带的是:十万银子,一千金子,一万匹绢缎。那么运的人也就不少了呢!”

宗仁听了,便和胡仇收拾起程,结算了店家旅费,跨马直奔通州而来,见了程九畴,分宾主坐定。宗仁道:“此次幸得老护卫远来,晚生们正寻不着三宫的门路,又不便四处访问。此番老护卫赍了国书前来,自可以堂堂正正的觐见了。”九畴道:“正是。陆丞相踌躇到了这一着,所以在杨太妃前,保举了老夫,当了这个职任。其实老夫近年来十分龙钟,哪里还当得起这个重任!只为受恩深重,不能不拚了这副老骨头。此刻侥幸到了此地,见了二位,一切事情,还望二位努力,老夫不过一个傀儡罢了。”宗仁道:“晚生们年少学浅,还仗老护卫指教。”九畴道:“二位正在英年,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眼看得山河破碎,满地腥膻,我们有了年纪的人,如何还中用呢!将来国家的命运,怕不是仗着一众年少英雄转移过来么!”

胡仇道:“同是大家的公事,也不必论甚么年老年少,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办法。依在下的愚见,不如先商量定了这回的事为是。前日匆匆拜见,不及细谈一切,不知老护卫有何主见?我们何不先把这个细细谈谈呢?”九畴道:“此刻那鞑官儿,还是只许我带一百人去。我先是怕搬运人夫不够,和他们争论;后来他索性说不必我的人搬运,他自着人来代我搬运了,只叫我带几名随从的人进去。我想这也罢了。昨日忽然又有一个鞑子来说,叫我即刻进京。我因又和他争论,说我是奉了皇帝上谕,赍国书来的,你们礼当迎接,不能象这么呼来喝去的。那鞑子就去了,到此刻还没有回信。”宗仁道:“老护卫争的是。我们既是堂堂正正的来,自然该当和他讲礼法。”说罢,大家散坐。宗、胡两个卸去了胡冠胡服,照着品级,换上了中国冠裳。

九畴又把国书取出,添注上宗、胡两个钦差名字。

过了两天,只见来了两个鞑官,带了一大队鞑兵来,说是来迎接国书的,并请钦差同去。程九畴、宗仁、胡仇三人和鞑官见过礼,便一同上马。用黄亭抬着国书在前,三人随后跟来。走到下午时候,到了他那甚么大都的地方,先在驿馆歇下。

过了一宿,鞑官叫人备了三乘轿子,请三人坐上,又把轿帘放下,轿夫抬起便走。仍然是国书在前,三人在后。走了好一会,走到了一个所在,把轿子直抬到二门之内,方才歇下。三人下得轿时,那鞑官也自到了。三人抬头一看,见大堂上挂着“理藩院”三个大字的堂额。程九畴不觉发话道:“我们堂堂天使,怎么打发到这个所在来?”宗仁四顾,不见了抬国书的黄亭,便问道:“我们的国书哪里去了?”那鞑官道:“已经送到礼部衙门去了!你们且在这里住下,待我们奏过皇上,自有回话。”说罢,去了。便有两个鞑子来,引三人到了内进。三人此时,手无寸柄,只得暂时住下。不一会,二三百个鞑兵,把金银缎绢,以及三人的行李,都搬来了,只放下便走,三人只得叫从人收拾过,静听消息。

到了次日早上,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儿十个鞑子,一拥而进,却都站在大堂上面。内中就有两个鞑子,到里面来招呼三人道:“我们大老爷来了,要见你们呢!”三人移步出来,只见一大群鞑子,正在那里拥挤不开。居中摆了一把椅子,一个鞑官坐在上面,旁边地上,铺了两大条羊毛地毡,那些鞑子一个个都盘膝坐在西面一边。当中的鞑官,指着东边,对三人道:“你们就坐在那里。”程九畴道:“我们中国人,向来没有坐地的,不象你们坐惯。”胡仇便接口道:“快拿椅子来。”那鞑官道:“也罢,拿椅子来,你们坐了好说话。”当下就有那小鞑子取了三把椅子来,三人一同坐下。那鞑官先发话道:“你们到这里是做甚么的?”程九畴道:“本大臣奉了杨太妃及皇上谕旨:赍国书来投递,要通两国情好。国书已被你们取去,怎么还佯作不知?”那鞑官道:“不是带有银子来么?”程九畴道:“金银绢匹,都在这里。是送你们的,可来取去。我们国书内声明,要觐见三宫的,怎么没有回信?”那鞑官道:“不必觐见。我们早代你们觐过了。”宗仁道:“我们觐见三宫,还有事面奏。”那鞑官道:“我们也代你奏过了。”胡仇道:“这又奇了。我们要奏甚么事,你怎么知道,能代我们奏呢?”那鞑官没有话说,站起来走了。跟来的鞑子,也都一哄而散。

宗仁叹道:“象这种人犹如畜生一般,莫说内里的学问,就是外面的举动,一点礼仪也不懂,居然也想入主中国,岂不要气煞人么?”九畴叹道:“如今的世界,讲甚么学问,只要气力大的,便是好汉。你看杀一个人放一把火的便是强盗,遍杀天下人放遍天下火的,便是圣祖、神宗、文、武皇帝。我朝南渡之后,只有一个岳鹏举,一个韩良臣。鹏举被秦桧那厮把他陷害了,就是良臣也未竟其用。以后竟然没有一个英雄豪杰,怎么不叫人家来踌躇呢!”宗仁道:“真个是岳、韩之后,就竟然不曾出过一个良将,这也是气数使然。”九畴道:“甚么气数不气数!依我看来,都是被那一班腐儒搅坏的,负了天下的盛名,受了皇帝的知遇,自命是继孔、孟道统的人,开出口来是正心、诚意,闭下口去是天理,人欲。我并不是说正心、诚意不要讲,天理、人欲不要分;也不是同韩侂胄一般见识,要说他是伪学。然而当那强邻逼处,土地沦亡,偏安一隅的时候,试问做皇帝的,还是图恢复要紧呢?还是讲学问要紧呢?做大臣的,还是雪国耻要紧呢?还是正心、诚意要紧呢?做皇帝的,一日万机,加以邻兵压境,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他却开出口来便是正心、诚意,试问办得到办不到?自从他那么一提倡,就提倡出一大班的道学先生来;倘使敌兵到了,他能把正心、诚意、天理、人欲,说得那敌兵退去,或者靠着他那正心、诚意、天理、人欲,可以胜得敌兵,我就佩服了。当时如果岳、韩两个,提倡起武备来,对皇帝也讲练兵,对朋友也讲练兵,提倡得通国人都讲究练兵,只怕也不至今日了。”

一席话说得宗仁错愕起来,问道:“依老护卫说起来,这正心、诚意的学问,是用不着的了。”九畴道:“这又不然。照经上说的由正心、诚意做起,可以做到国治、天下平,如何用不着呢?但是有一句古话,说的是:“善易者,不言易。’须知道实行的人,断不肯时时挂在嘴里说出来的,就是说出来,也拣那浅近易明的才说。断不肯陈义过高,叫人望而生畏。”宗仁道:“正心、诚意,就是正心、诚意,还有甚么浅近深远之别么?”九畴道:“要说到实行上面,就是浅近;不讲实行,单向着理解上说去,自然深远了。譬如岳鹏举当日说的‘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命,天下即太平。’这就是实行的话。你试想文臣果然能不爱钱,武臣果然能不惜命,不是认真能正心、诚意的人能做得到么?能做到这样的人,还不是纯乎天理,绝无人欲的么?鹏举当日,绝不曾提到这正心、诚意、天理、人欲的话,单就爱钱惜命说去,可是人人听得明白,人人都佩服他这句话说得不错。象他那种甚么‘去其外诱之污,充其本然之善’那些话,你叫资质鲁钝之人,任凭你把嘴说干了,他还不懂甚么叫做‘本然之善’呢!又如甚么‘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事物之变,自然意诚、心正,可以应天下之务。这些话对皇帝去说,你道皇帝听得进么?人家急着要报仇雪恨,又要理政事,又要办军务,他却说得这等安闲,譬如人家饿得要死了,问他讨一碗饭来吃,他却只说吃饭不是这般容易的,你要先去耕起来,耨起来,播起种子来,等它成了秧,又要分秧起来,成熟了,收割起来,晒干了,还要打去糠秕,方才成米,然后劈柴生火下锅做饭,才能够吃呢。你想这饿到要死的人,听了这话,能依他不能呢?我也知道这是从根本做起的话,然而也要先拿出饭来等这个将近饿死的人先吃饱了,然后再教他,并且告诉他若照此办法,就永远不会再饿了。那时人家才乐从呀!没有一点建树,没有一点功业,一味徒托空言,并且还要故陈高义,叫人家听了去,却做不来。他就骂人家是小人,以显得他是君子;偏又享了盛名,收了无数的门生,播扬他的毒焰。提倡得通国之人,都变成老学究,就如得了痨病一般,致有今日。我有一句过分的话,当时秦桧卖国,是人人知道的,他这种误国的举动,比卖国还毒,却没有人知道。如果中国有福,早点生出个明白人,把他的话驳正了还好,倘是由他流传下去,将来为祸天下后世,正不知伊于胡底呢?”

宗仁听了半天,起初以为是泛论讲学之辈,后来听到他引了“去其外诱之污”等句,方才知道是专指朱熹讲的。宗仁生平本是极推崇朱熹的,听了九畴这番议论,不觉满腹狐疑。因问道:“依老护卫说来,这讲学不是一件好事了?”九畴道:“讲学怎么不是好事!不过要讲实学,不可徒托空言,并且不可好高骛远,讲出来总要人家做得到才有益呢。”宗仁道:“正心、诚意,何尝是做不到的事情呢?”九畴道:“我方才不是说么!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命,便是正心、诚意,却是任你拣一个至蠢极笨的人来,或拣一个小孩子来,你同他说这两句,他都懂得;非但懂得,他并且知道:文臣不应该爱钱,爱了钱便是贪官;武臣不应该借命,惜了命便要打败仗。若单讲正心、诚意,不要说至蠢极笨的人以及小孩子,就是中等资质的人,任你口似悬河,也要讲好几天他才略略有点明白呢!”宗仁道:“他这讲学,本来是讲给聪明人、上等人听的。”九畴道:“须知天下上等人少,下等人多;聪明人少,鲁钝人多。这一国之中,必要人人都开化了,才足以自强。若是单单提倡上等人,聪明人,这一班下等鲁钝的,就置之不理,这一国还算国么?譬如出兵打仗,将帅不过几个人,兵卒倒是论千论万的。任凭你将帅谋略精通,武艺高强,那当兵的却全是孱弱不堪,兵器都拿不动的,能打胜仗么?讲到正心、诚意,那些兵卒们,若不是人人都正心、诚意,也不能取胜呢!然而要教他正心、诚意,正不知从哪里教起?还不如说些粗浅忠义之事,给他们听,养成他那忠义之气么!你想:养成了忠义之气,还不是正心、诚意么?他们好陈高义的,往往说人家是小人,做不到这个功夫,他却自命力圣人。莫说圣人他未必学得到,就学到了,却只有他一个圣人。站在这一大班小人里面,鞑子打来了,哪里又造反了,哪里又闹饥荒了,试问做圣人便怎么?”

宗仁听了,恍然大悟。暗想:“原来这正心、诚意,是人人做得到的,极容易的事,却被朱夫子说的太难了。”又想起九畴这番议论,同谢枋得教育后起的话,恰好互相发明,不觉暗暗佩服。正要开言,忽听得门外一阵人声嘈杂,又拥进一大群鞑子来。

不知此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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