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经三载,阙期已满,南昌县衙役来迎接赴任。廷之因路远俸薄,又因金兀术猖獗之时,东反西乱,不便携带家眷,要单骑赴任,却放琼琼不下,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临别之时,遂置酒一席,邀一妻一妾饮酒,而说道:“我今日之功名,皆系汝二人之力。今单身赴任,任满始归,今幸汝二人在家和顺,有如姊妹一般,我便可放心前去。如有家信,汝二人合同写一封,不必各人自为一书。我之复书亦只是一封。”说罢,因一手指琼琼道:“汝小心伏事夫人,休得傲慢。”又一手指柳夫人道:“汝好好照管。”吩咐已毕,含泪出门而别。果然: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话说廷之出得门,毕竟一心牵挂琼琼,时刻不离,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大胆前去。到于南昌,参州谒府,好不烦杂。那时正值东反西乱、干戈扰攘之际,日夜防着金兀术,半载并无书信。一日接得万金家报,廷之甚喜,拆开来一看,只东阁有书,西阁并无一字附及。廷之心疑道:“我原先出门之时,吩咐合同写一书,今西阁并无一字,甚是可虑,莫不是东阁妒忌,不容西阁写书思念我否?”随即写一封回书,书中仍要东阁宽容、西阁奉承之勤的意思。谁知这一封回书到家,东阁藏了此书,不与西阁看视。西阁因而开言道:“昔相公临去之时,吩咐合同写书。前日书去之时,并不许我一字附及。今相公书来,又不许我一看。难道夫人有情,贱妾独无情也?”东阁听得此言,大声发话道:“你这淫贱妇人,原系娼妓出身,人人皆是汝夫,有何情义,作此态度?前日蛊惑我家,我误堕汝计,娶汝来家。汝便乔做主母,自做自是,今日还倚着谁的势来发话耶?就是我独写一书,不与尔说知,便为得罪于汝,汝将问我之罪多!”说毕,恨恨入房。西阁不敢开言,不觉两泪交流,暗暗叫自己跟来平头寄封书信到任所,不与东阁说知。书到南昌,廷之拆开来一看,并无书信,只有扇子一柄,上画雪梅,细细题一行字于上面,调寄《减字木兰花》,道: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诉,全仗东君来作主。

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廷之看了此词,知东阁妒忌,不能宽容,细问平头,备知缘故,好生凄惨,遂叹道:“我侥幸一官,都是西阁之力,我怎敢忘却本心,做薄幸郎君之事。今被东阁凌虐,我若在家,还不至如此,皆此一官误我之事。我要这一官何用?不如弃此一官,以救西阁之苦。”那平头却解劝道:“相公,虽只如此,但千辛万苦博得此一官,今却为娘子而去,是娘子反为有罪之人。虽夫人折挫,料不至于伤命。等待任满回去,方为停妥。”廷之因平头说话有理,就留平头在于任所。不觉又经三月余,那时正是九月重阳之后,廷之在书房中料理些文书,平头煎茶伏侍,至三更时分,几阵冷风,呼呼的从门窗中吹将入来,正是:

∞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户开。

就地撮将黄叶起,入山推出白云来。

这几阵风过处,主仆二人吹得满身冰冷,毫毛都根根直竖起来,桌上残灯灭而复明,却远远闻得哭泣之声,呜呜咽咽,甚是凄惨。主仆二人大以为怪,看看哭声渐近于书房门首,门忽呀然而开,见一人抢身入来,似女人之形。二人急急抬头起来一看,恰是马琼琼,披头散发,项脖上带着汗巾一条,泪珠满脸,声声哭道:“你这负义王魁,害得我好苦也!”主仆二人一齐大惊道:“却是为何?”琼琼道:“前日我寄雪梅词来之时,原不把东阁知道。东阁知平头不在家,情知此事,怨恨奴家入于骨髓,日日凌逼奴家。三个月余,受他凌逼不过,前日夜间只得将汗巾一条自缢而死。今夜特乘风寻路而来,诉说苦楚,真好苦也!”说毕,大哭不止。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琼琼又道:“妾是阴鬼,相公是阳人,切勿上前!”主仆二人大哭道:“今既已死,却如何处置?”琼琼道:“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资冥福耳。”说毕,又大哭而去。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早被冷风一吹,已不见了琼琼之面。廷之哭倒在地。正是:夜传人鬼三分话,只说王魁太负心。

话说廷之跌脚捶胸,与平头痛哭了一夜,对平头道:“东阁直如此可恨,将我贤惠娘子活逼而死,早知如此,何苦来此做官!若在家间,量没这事。”说罢又哭。次日遂虔诚斋戒,于近寺启建道场,诵《法华经》超度。因《法华经》是诸经之王,有“假饶造罪过山岳,不须《妙法》两三行”之句。又买鱼虾之类放生,以资冥福。有《牡丹亭》曲为证:风灭了香,月倒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花落在春宵情易伤。愿你早度天堂,愿你早度天堂,免留滞他乡故乡!

话说三日道场圆满,又见琼琼在烟雾之中说:“我已得诵经放生之力,脱生人间。”再三作谢而去。主仆二人不胜伤感。廷之遂弃了县尉,欲归家间将琼琼骸骨埋葬,告辞了上官,收拾起身。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看看近于家间,行一步不要一步,凄凉流泪不止。走得进门,合家吃其一惊,鼎沸了家中,早惊动了东西二阁,都移步出阁来迎。主仆看见西阁仍端然无恙,二人面面厮觑,都则声不得,都暗暗的道:“前日夜间那鬼是谁?却如此做耍哄赚我们!莫不是眼花,或是疑心生暗鬼?怎生两度现形?有如此奇怪之事!”二阁都一齐开口道:“怎生骤然弃官而回,却是何故?”廷之合口不来,不好将前事说出,只得说道:“我侥幸一官,羁縻千里。所望二阁在家和顺相容,使我在任所了无牵挂之忧。今见西阁所寄梅扇上书《减字木兰花》词一首,读之不遑寝食,我安得而不回哉?”遂出词与东阁看。东阁道:“相公已登仕版,且与我判断此事,据西阁词中所说梅花孰是孰非?”廷之道:“此非口舌所能判断,当取纸笔来书其是非。”遂作《浣溪纱》一阕道: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详。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

花公非是不思量!

书完,二阁看了,意思都尽消释,并无争宠之意,遂置酒欢会,方说起前月假鬼现形之事,盖借此以骗佛法超度耳,这鬼亦甚是狡黠可恶也。东西二阁甚是吃惊,因此愈加相好。廷之自此亦不复出仕于朝,今日东而明日西,在家欢好而终。有诗为证:

宫女多相妒,东西亦并争。

鬼来深夜语,提笔付优伶。

又有诗道:世事都如假,鬼亦幻其真。

人今尽似鬼,所以鬼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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