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济川见人把桌椅搬入正厅,便跟上去,问他那班朋友为什么还不见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说的三点钟来。”济川无奈,只得在就近小面馆里买碗面吃了。呆呆的等到三点钟,果然见两个西装的人来到墙边,贴了两张纸头,上面夹大夹小的写了许多字。近前看时,就是宋公民说的那几句话儿,添上些约同胞大众商议个办法的话。又歇了多时,才见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来了。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中间夹着一两个有胡子的,又有几个中国装的。济川等他同学,总不见到,看看大众已拣定座儿坐下,只得也去夹在里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个有胡子的,说的话儿不甚着劲,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么呼万岁的祝词。大众听了,却也拍过一回掌。

第二次是个广东人,说的是要想起义军的话,那拍掌之声,也就厉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后面,他却变了调儿,说些广东话,多半人不懂的,也有凑着热闹拍掌的。旁边有些女学生,不知那个学堂里出来的,年纪都是十八九岁上下,只听见克擦一声,啊呀一声,大众注目观看,并无别事,原来是一位女学生身体太胖了,椅子不结实,腿儿折了,几乎仰翻过去,就有人连忙替他换了一把椅子。这个当儿,可巧有两个流氓,带了姘头来看热闹,却好紧靠着济川的座儿。听他那姘头问道:“这班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那流氓答道:“这都是教堂里吃教的,在这里讲经呢!”

济川听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个黑大汉上台,脚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声,暴雷也似的响,只济川坏知他是谁,无从附和。果然这人说法与众不同,他道:“自己到过云南,那里的官府如何残酷,如何杀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这种压制,自然反动力要大起来了。”又说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说到此处,拍掌之声,更震的耳朵都要聋了。

台下有几个人,脸都泛红,额上的筋根根暴了起来,济川也是鼻中出火。谁知他那话是一开一合,转过来说,还是和平办法,电告政府,阻住那云南官儿借外国兵的事,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要是愿意,就请签下字。殊不知这场热闹,来听新闻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权学堂的学生,真正他们同志也就有限了。当下有许多拍掌的人,听见要签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济川是个老实人,不知利害,见大众签字,他也签上个字。当时签字已毕,不免彼此聚谈一番,哄然而散。过了几日,济川只当他们真有些儿举动,便踱到民权学堂打听消息。谁知进去,只见几个粗人在那里看房子。问起众人,说又到那外国花园去了。

问其缘故,无人得知。仗着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国花园。到得那里,偏偏错了时刻,大众已散。济川只得折回。走过一间茶馆,进去歇歇脚,见有卖报的,济川买了个全份,慢慢的看着消遣。忽然见一张报上,前日那外国花园的演说,高高登在上头,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一喜非同小可,觉得他们也算为同志,非常荣幸。正想再到民权学堂里去,合他们谈谈,不料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算计回家路远,怕有耽迟,原来济川家里母教极严,回去过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钱下楼,一径回家。可巧瞿先生来了,问他到那里去这半天,济川正自己觉着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先生道:“暧哟!你上了当了!他们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乱闹的,又不是真正做什么事业,只借点名目,议论一回,上上报,做几回书,贪图生意好些,多销几分儿。明仗着在上海,一时没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云南好好的,有什么官府借外国兵杀百姓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亏你肯去信他。将来闹得风声大了,真个上头捉起人来,那时连你带上一笔,跟着他们去坐监,才不得了哩广济川向来是佩服先生的,这时听他说话太觉不对,自己一团高兴,被他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觉气愤愤说道:“先生这话错了!做了一个人,总要做些事业,看着大家受苦,一人在家里快活,那样的人,生他何用?他们要上报做书,话也多着哩,为什么拣这些忌讳的话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听不甚详细,总也有点因头。难得这番热心,想要运动起来,真不愧为志士。况且内中有人到过云南,晓得那里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说得何等痛切!难道也是假的?这些话说说,也教官府听见,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说,恐怕招祸,又叫学生不要去听,恐怕跟他们坐监。学生要做个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说是坐监。我们热血的人,说话是莽撞的,先生体要动气。”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丝边眼镜掉了下来,几乎跌破,骂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进退了。我合你说的是好话,原是要保护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们那里头的人,我虽不认得,也有几个晓得他们来历。那有什么热心,不过哄吓骗诈。

即如那位广东人,是著名的大滑头,他配讲到那些话吗?只你没阅历去信他们,将来吃了苦头,才知后悔哩!你说官府怕人家议论,不至草菅人命,你那里见官府草菅过人命来?况且他那几个人的议论,也不会就惊动到官府。你说你是热血,难道我就是凉血不成?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带凉了,你不守学规,我教不得你,另请高明罢!”说完,就叫家人捆铺盖要走。济川见他这样,倒着急了,只怕母亲不答应,只得回转脸来赔罪,再三挽留先生。这瞿先生得此美馆,也非容易,如何使肯舍之而去?那般做作,原因太下不去了,料想学生总要服罪的,今见他如此,便也乐得收篷,道:“既然你自己晓得错处,我就不同你计较。自此以后,只许埋头用功,再不要出去招这些邪魔外道来便了。”济川诺诺的答应了,心里暗忖道:“我这先生向来是极维新的,讲的都是平权自由,怎么这外国花园一班人他会叫他不是,又劝我不必去附和他?这样看来,什么维新守旧,都是假的。又且听先生一番议论,倒像卫护官场,莫非他近来得了什么保举,也要做官了,所以这般说法。以后合学堂究竟如何?待我来问问他看。”想定主意,便问道:“先生这几日在外面运动,想是为女学堂的事,不知有些边儿没有?房子可曾租定?”瞿先生叹口气道:“房子倒已租定了,只是我们中国到底不开通,没得人来应考,新近有了两个人来报名,却又收不得。”济川惊异道:“一般是来学的人,那有不好录取的呢?”瞿先生道:“所以说你不曾阅历过,要好收我们还不收么?你道这报名的是何等样人?原来一个是兆贵里书寓里的女儿,一个是长裕里住家野鸡的女儿。”济川虽生长上海,那书寓是跟他父亲到过,不消说晓得的了,什么叫做住家野鸡却不知道。往常也听见人家说:“野鸡”二字,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鸡,此番听见先生说了这种名词,倒要请教请教。

幸亏那瞿先生诲人不倦,当下就把那住家野鸡的始末根原,详详细细的演说了半天,济川方才恍然大悟,忖道:“这样看来,我又不但要开女学堂,先要逐娼妓了。”就问先生道:“这种下流社会的种子,官府倒不驱逐么?”瞿先生道:“你这孩子又来说梦话了。你想你们外国花园演说,说的都是合官场为难的事,尚且没人来驱逐,那住家野鸡既然住在租界,他又不碍官场,为什么要驱逐他呢?”济川听了这话,也由不得要笑了。

自此常在家里用功,不去管外面的事。

过了半月,先生又有事出去了,可巧那旧同学又来看他。

济川责他道:“那天外国花园的会事,二位约明来的,为什么不到?这般没信?”方、袁二人道:“我们何尝不想来?只因外国学堂里的纪律严,比不得中国学堂,可以随便的,要是我们那天来了,一定开除我们。想那些空议论,听他无益,倘若因此开除了,倒不值得,所以未来。”济川暗道:“恁般说来,我们先生的话,也真不错了。”方立夫道:“老同学!你只知道怪我们不来,不知这班演说的人,如今都是不了!”济川大惊,亟问其所以。立夫道:“那演说直闹了三次,每演说一次,就上报一次,所说的又是有类于造反一般,既然如此,索性秘密些我倒也佩服,他那有青天白日宣言于众,说我们要造反的?老同学!你想这不是个疯子吗?好笑那些官府,当作一桩正经事务,不知道他们是闹着顽的,也不知那个传到那官府耳朵里去。虽说是上海报,然而这种报官府轻易不看的。一定是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你想他们把云南那些官府糟蹋到这步田地。常言道:官官相护,一般做官的人,那有肯容人骂官的?所以这里的官动了气,要捉他们这一班人,又捉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中国不能自强,处处受外国人的压制。事到如今,连专制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要想捉几个人都被外国人要了去。”

济川听到这里,大喜拍掌。立夫道:“老同学!且慢高兴!你说官府提不得了,是我们中国人的造化吗?他们那些演说的人,依赖了外国人,就敢那般举动,似此性质,将来能不做外国人的奴隶吗?做中国人的奴隶固是可耻,做外国人的奴隶可耻更甚!不但可耻,要是大家如此,竟没得这个国度了,岂不可伤!”济川听了这番惊动的话,由不得泪下交颐这是少年人天真未凿,所以还有良心。当下方、袁二人安慰他一番,他又急问端的。立夫道:“官府捉人的事太鲁莽了,不曾合外国人商通,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将人要去,也只三五个人,其余均闻风远避,有的到外国去了。这几个人既被外国人要去,也不至放掉,不过审问起来,不能听官府作主,要他们会审,不消说那种吓人的刑具是不能用了。官府岂不气愤,想了法儿合外国公使说话,也是无益,仍旧没得个收梢,但余党恐要株连,弄成一个瓜蔓抄,这才不得了哩。我们幸而没到场,置身事外。老同学!你去可曾签名字没有?”济川道:“不瞒你二位说,我去听说,能不签名吗?原为这事被我们先生发挥了一顿,此时倒要服他老成先见,怎样设法避脱这场祸才好?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倒也罢了,像这样没来由,暗暗的上了圈套,我也觉着不值得。老同学!有什么法儿想,替我想想看。只是那些官府,也真不知是何意见,如此同类相残,如何会得自强呢?”

立夫道:“你这问极有道理。譬如我们这班人,知道自治,自然不受人压制,官府虽暴,也无如之何。官府以法治人,自家也要守定法律,人家自然不议论他,这才是维新的要诀,文明国度也不过如此,如今还早哩。你签名一事,虽没什要紧,然而也要想个法儿避避才好。要是一时大意,被人家带上一笔,那却不是顽的。”济川被他们说得心中忐忑不定,当下二人辞去了。事有凑巧,偏偏他们说话的时节,济川家里的丫环细细听了去,就到里面和太太述了个大概。济川母亲听得,又是官府捉人,又是济川也有名字在内,后来又商量避祸的话,登时急得身子乱抖,忙叫济川进去。济川听见母亲呼唤,知道方才的话被他老人家晓得了,倒着实为难,只得走了进去。他母亲骂道:“你越读书越没出息,索性弄到灭门之祸了!那些造反的人可是好共的?”济川辩道:“没这事儿,方才方立夫、袁以智二人,是外国学堂里的同学,他们来看我,讲论些人家的闲事,不干我的事。”他母亲道:“你还要瞒我?我都听见了。”

济川道:“母亲定是听见丫鬟说的,他闹不清楚,知道我们说的什么,传话不实,倒叫母亲耽惊动气!”他母亲道:“你要没事便好,要有事总须叫我知道。好早早商量。”济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来,心中着实忧虑。偏偏先生又不在家,没有知己的人讨个主意。正在躇踌,忽见书童报道:“外边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要请少爷出去当面交的。”济川一惊,忖道:“莫非有人来拿我吗?”慌忙躲入上房。停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出来探望,迎面遇著书童道:“少爷!为什么不出去,那人说是山东寄来的银信,要面交,等得不耐烦了。”济川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为什么不早说明?”书童呆了一呆,不知他少爷是何意见,朝外便走。济川随后走出,果然是汇兑庄上的伙计。当下问明了济川名号,与信而合符,然后交出。

济川看了,知是他叔父的,信上面又写汇银一万五干两,倒觉有些纳罕。票庄伙计请他去兑银子,他把信看完,才知是办书籍仪器的,又有请他当教员的话,便忙忙的穿好衣服,跟着那伙计到得庄上,议定要用随时去取,打了一张银票回来。可巧路上遇着瞿先生,一同来到书房。翟先生问他到那里去的?他把山东的事说了。正想问先生避祸之法,那知瞿先生一听此言,早已有心,道:“你前次闹的乱子,如今要发作了,果不出我所料。前天我看见你的名字高高在那报上,现在官府捉拿余党,你须想个法儿躲避才是。”济川正为此事耽心,忙问瞿先生躲避的法子。瞿先生道:“我已替你想出一条路道,莫如逃到东洋,那里有我几个熟人,你去投奔他,自然妥当的。你要你叔父办什么书籍仪器,我替你代办了罢。事不宜迟,须早早动身。”

济川道:“先生的话那有不是?只是学生这事不曾告知家母,且待商议定了再处。”瞿先生道:“你要不从速设法,祸到临头,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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