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三桂在保宁城被困,见西南一带为孙可望部将张璧光所守,军势懈惰,可以袭破,便定策遣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自己自为内应,准备乘势由东门攻出。时王复臣在军中,见保宁城上隐隐旌旗移动,便谓刘文秀道:“三桂将出矣。宜告诫三军,速做准备。”刘文秀道:“兄何以知其将出也?”王复臣道:“三桂退守孤城,非便退也。彼以十万之众千里而来,方欲踏平成都,安有因小挫折即行退走之理?彼扎守保宁,实欲窥我军,乘懈再进。弟正为此虑,故时常留心。昨夜见城楼上各旌旗隐隐移动,非突出掩袭而何?将军当有以防止。”刘文秀道:“足下实属精细。但我们追三桂至此,只欲求战耳。彼突出而我迎战,固所愿也。”王复臣道:“某所虑者,只张璧光一军耳。璧光勇而无谋,性又轻敌,不败何待?此军一败,即震动诸军矣。倘有疏虞,四川震动,不可不慎也。”刘文秀道:“兄言亦是。张璧光虽属悍勇,然性最疏失,吾当诫之。”说罢,正欲传令张璧光军中,忽西南角上喊声大震,保宁城内有数千精骑突城而出,为首一员大将乃胡国柱,直攻张璧光一军。张军皆未有准备。那张璧光一来轻敌,二来又不料吴军猝至,一时慌乱。张璧光率军混战一会,无心恋战,只望东门而来,欲与刘文秀合军。胡国柱乘势赶来。刘文秀知道张军已败,一面防吴军由东突出,一面欲援应张璧光。唯三桂在城上已知胡国柱得胜,吴三桂由东门即率兵杀出,正攻刘文秀一军。刘军以三桂掩出,军心大乱。王复臣一军,又为张璧光所扰,不能成列,欲退兵数十里,暂避吴军,再图进战。适事有凑巧,上流山水暴涨,三军更为慌乱。刘文秀、王复臣两军皆不能支,三桂即号令诸将乘势合击。王复臣军中多有逃窜,复臣手斩数人,犹不能止。时被吴军围困数重,复臣大呼道:“汝曹当见扬州之事,若降,必无生理。苟不奋力,当尽死于此矣。”军士听得,雄心一振。复臣一马当先,手毙吴军十余人,军士皆随复臣奋斗,吴军死伤亦众。三桂转怯,欲复退入城,夏国相谏道:“若再退,则保宁不守,而三军性命亦难保矣。成败在此一举,王爷勿自馁也。”
三桂大悟,复鼓励三军勇进。时复臣军士已渐渐疲乏,围者又众,自知必败,乃叹道:“恨竖子不听吾言也。大丈夫不能生擒明王,光复祖国,已自羞矣,岂可复为敌所辱!”遂拔剑自刎而死。后人有诗叹道:
英风矫矫一元戎,辜负当年辅献忠。
一死幸能存晚节,贞魂不灭鬼犹雄。
自王复臣殁后,军士大半投降,三桂一一招纳。刘文秀见张璧光已败走,王复臣又已自刎,亦即解围而去。三桂不敢追赶,夏国相道:“文秀最得士心,若留之休养元气,终为我碍。今乘其败,宜并力除之,以绝后患。”三桂道:“吾自带兵数十年,平生未见有如此恶战。胜败原因,只差一着耳。使如复臣言,我军休矣。”遂勒兵不赶。
刘文秀欲回军成都,约行了四五十里,始见孙可望兵到。刘文秀迎着,告诉败兵之事。孙可望道:“我早来一天,当不至此。今复臣已死,吾折一臂也。”文秀道:“吾自收复四川以来,人心归附。今遭此败,关系非浅,速作区处。”孙可望道:“今与将军会合,寻三桂再战,何如?”刘文秀道:“大败之后,军心摇动,未易言战也。”孙可望道:“倘三桂来追,又将奈何?”文秀道:“目下料三桂必不敢来追,因彼军虽胜,实出于侥幸,非尽关人力也。三桂虽胜,犹有畏心,追兵一层,可以无虑。”孙可望道:“然则今后将如何区处?”刘文秀道:“愿元帅抚恤疮痍,训练人马,招集流亡,重整气象。以成都之固,三桂岂便能得志耶?”孙可望道:“吾欲迁踞贵州,汝意以为何如?”刘文秀道:“元帅此言,直下乔入幽矣。贵州荒瘠之地,得之亦无所措施。成都沃野千里,山川险要,奈何弃之?我借人心固结,握要以图,尚有可为。若自行弃之,是三桂此后不费一矢,不劳一兵,即唾手而得四川矣。贵州偏壤,必难久守,不可不审也。”孙可望听罢,初犹踌躇未决,唯以叙州一败,恐三桂长驱以进,难以抵御,急欲入贵州,借永历帝兵力,以为声援,便道:“吾新受永历皇招纳,今两广云南尚属大明疆土,吾若据贵州,反可互相援应。若仍留成都,恐军势反孤矣。”便不从刘文秀之言,移兵望贵州进发。
早有细作报到三桂军中。三桂大喜道:“孙可望骁悍耐战,自张献忠亡后,可望归降永历,号为反正军,人心多附之,故兵势甚盛。加以刘文秀沉毅果断,能得军心,若相与同心协力,四川不易破也。今彼舍四川而入贵州,此策最下者。吾得四川必矣。”便统兵直进成都。所有孙可望旧部,皆以刘文秀、王复臣尚不能与三桂相敌,都不敢应敌,故三桂所到,皆望风披靡,不数月遂平了四川。
且说永历自即位于肇庆,那时所委任大小臣工大都夤缘贿进,朋比为奸,百政不举。只有阁臣瞿式耜、陈子壮二人,尚是精忠谋国。余外斗量车载,皆无光复宗社之才,亦无澄清宇宙之志。会唐王僭号于广州,以苏观生为相。时陈子壮督兵在外,即函商瞿式耜,请永历帝诏责唐王,撤去帝号。
唐王不从,反令陈泰督兵往伐肇庆,欲先降永历皇帝。恰清将终养甲及李成栋兴兵入粤,唐王也不暇计及拒敌,唯以侵伐肇庆为急务,故清将毫不费力,即拔了广州,唐王即已被擒。永历以广州既失,已是唇亡齿寒,恐肇庆不能久守,即拟迁都桂林。时瞿式耜方破陈泰于三水,闻迁桂林之议,力谏不听。
因那时丁魁楚用事,听得广州已失,肇庆必危,急发人持密函李成栋处求降。
故一面催促永历帝驾幸桂林,自己却迟迟不发,因财帛甚多,要瞒着永历皇帝,专待成栋佳音。及久不见成栋密报,即自备大船四十艘,把历年贿赂所得金珠宝帛,满载船中,直赴岭溪而去。
那时永历帝已抵桂林,丁魁楚犹在岭溪船中,忽得成栋密报,并遣人往迎魁楚,口称愿保丁魁楚为两广总督。丁魁楚大喜,即与儿子及一妻、四妾、三媳、二女同过成栋所遣船中。唯一妾于过船时投水而死,余外未有脱去,财宝亦无失漏。忽到三更时分,两峰火光冲天,有无数船只满载军士,尽是成栋旗号。丁魁楚方大惊道:“单迎我一人,何至劳动许多兵马?”正在错愕间,已被成栋军士尽行拿下。丁魁楚家属不留一个,即解过大船,已见成栋坐在船中。原来成栋自知道永历已走桂林,即发兵潜赴梧州。当下见了魁楚,却笑道:“汝安得许多财帛?莫非从贿赂及朘削来耶?汝如此贪诈,安能为两广总制?”丁魁楚那时自知不妙,便向李成栋哀求道:“某自知罪矣。愿明公留我一子,以延血嗣,皆公之赐也。”李成栋笑道:“汝至今日还存舐犊之私耶?吾先杀汝子,以给汝看。”说罢便令左右先斩丁魁楚之儿,掷头颅于魁楚之前,并道:“此即延汝血嗣者也。汝今日犹爱其子,吾将令汝父子不时相见也。”魁楚道:“吾尽献船中所有,以赎一命何如?”李成栋笑道:“汝即不献出,某便不能取耶?”便令左右,当魁楚眼前,将各船金银珠宝逐一点过船中。魁楚见了,如万箭攒心,却叹道:“当永历皇上幸桂林时,向我借银四十万为行费,我当时若允借之,此时已同到桂林,不至尽为敌人所有,亦不至死于此地也。”李成栋道:“汝今日悔之晚矣。”把各金银珠宝点过之后,再复搜查,无所藏匿,即令将魁楚斩讫,并一妻、四妾及三媳、二女、诸婢仆,不留一个。可怜丁魁楚前借南京马士劳之力,在弘光帝驾下总督两广,即私交靖江王来粤举事。及靖江王以推官顾奕为丞相,以临桂知县史其文为兵部尚书,先派令来粤,约会魁楚。那魁楚竟又拜隆武帝登极之诏,擒史、顾二人,解赴闽中斩首。随又随同拥立永历帝,自为重臣,已是一个反复小人,乃复贿赂征收,广储金宝。永历帝借款西行,仍不肯捐助分毫,转要潜通李成栋,甘愿屈膝投降,终至不得其死,祸及全家,金帛亦化为乌有。无君之报,可谓殷鉴。
今闲话休说,单表永历帝奔至桂林时,阁臣瞿式耜尚在梧州,力筹守御。
唯永历帝以恢复心急,欲鼓励人心,故名器不免失诸太滥。有末吏骤升六卿的,有京曹突升台阁的,甚至流寇曹志建、王朝俊等,都尽赐五等爵,恃流寇为劲旅,声势似乎稍振,实则并不能冲锋陷阵,故不久即有武冈之败。永历帝即复弃桂林,除帝驾之外,无不徒步跣足。并一个呱呱坠地甫经两月的皇子,亦委弃沙滩,不能兼顾。各官有随驾的,有逃走的,也不能胜说。单说瞿式耜一人,探得永历帝已离桂林,恐大清兵马沿湖南而下,那时自己虽驻梧州,亦属无济,便星夜领人马赶至桂林堵守,以防清兵掩袭。一面遣人赍表追谏永历帝,不宜远狩,请仍留桂省,以镇靖人心。不料永历帝以孙可望一路人马以为可靠,又以川滇险固可以久守,便决意先抵云南,然后驻驾。
故不从瞿式耜之言,沿庆远府望云南而来。偏又事有凑巧,李成栋自辅助清朝平定广东之后,清廷就用他为羊城总镇。那一日忽然自号反正军,奉永历帝正朔,所有两广土地,尽奉还永历帝,称为大明疆土,并遣部下洪天擢、潘曾纬、李绮三人赍奏,追呈永历,表明自己反正,敦请永历驾回。
原来李成栋于先一年到广州后,即缴收文武印玺五千余颗,只在其中取总制之印秘密藏之。有一爱妾,本名珠圆,为云间歌伎,成栋在云间时得之,甚为宠爱,出征各处,皆以珠圆相随。那珠圆却也奇怪,偏不喜欢李成栋辅助清朝,故常常怂恿成栋反正,那成栋只置之不理。及珠圆知成栋藏起广州制台之印,暗忖道:“那印是明朝的,如何反要留起?难道他还要做明朝的两广总制不成?”便乘机向成栋说道:“横竖做一总制,试问做明朝与做清朝的,贵贱有什么分辨?怎地不做流芳,要做遗臭?实在难解。”成栋听得,依然不答。到那一晚,珠圆侍宴,又复以言挑之。李成栋却指着珠圆答道:“我非无意,只怜此云间眷属耳。”珠圆听罢,诳惊道:“原来元帅为妾一人,致误一生耶?昔令兄李成梁捍守三边,卓著勋劳。今元帅只为一个妇人,自堕其志,何其馁也!不必说了,妾请死于尊前,以成君子之志。”遂取佩剑自刎。李成栋不料其死,救之不及,即抱尸大哭道:“女子乎,是矣。”
随又谓左右道:“我等大丈夫,安可不及一妇人识见乎?我等自误已久,岂可不速返迷途也?”左右皆道:“愿从元帅之意。”李成栋大喜,于是取梨园袍裳,腰金吉服,晋贤冠,四拜之后,方殓去珠圆。即出两广制台之印,奉明永历正朔,具疏迎永历帝回端州。
那时永历帝君臣闻之,自无不欢喜。永历帝道:“朕若从瞿式耜所谏,此时若在桂林,则回端州较易矣。”时阁臣严起恒道:“成栋如此举动,自是可喜。但恐他反复,终信不过耳。今宜先慰谕成栋移广州之众,出师江西。待观其动静,然后回端州也不迟。”永历帝深以为然。唯阁臣式耜听得,由桂林飞谏道:“成栋虽或不足道,然当此用人之际,不宜示之以疑,自当返驾端州,以维系人心。”永历帝便一面令人往修肇庆行宫,一面使人持节至广州,筑坛拜李成栋为大将,即日起程再往肇庆回来。
且说成栋自奉筑坛拜将之谕,即道:“事在人之做不做,不在坛之登不登也。刎颈爱妾刻不忘怀,必欲得之,以瞑九泉之目耳。”使者还报,永历帝即封珠圆为忠烈夫人。时成栋奉命出征江西,即上表永历帝,说道:“南雄以下事,诸臣共任之。庾关以外事,臣独肩之。”即率部下健卒二十万名,望南雄进发。那时江西金声桓正在起事,称为光复军,已踞南昌,并交通成栋,联为一气,故当时朱明军势大振。怎奈自成栋在时,诸臣多为畏惮,及成栋去后,朝局已是大变,共分数党。有是李成栋亲爱的,如李绮、潘曾纬之类,自恃声势;有自南宁随驾的,如严起恒、王化澄之类,自恃功劳;有为大明旧臣由各路来依故主的,如吴璟、丁时魁之类,自无忠节,各为党羽,互相争权,即互相倾陷。皆以为成栋反正,国家可复,即预先争权。谁料李成栋兵马直至江西赣州城下,方势如破竹。
唯那一夜李成栋方已睡着,忽闻人连呼董大哥。成栋却从梦中惊觉,诧异道:“董大成是吾中军,彼呼之,得毋吾军已为彼有乎?”忽披短衣,骑骏马,望梅关而遁。计两昼,皆冒大风雨,已抵梅关。计大兵二十万,分为十大营,李成栋却弃军而走。部下十总戌不知其故,亦相随逃走。乃至南安城门,成栋方如梦初觉,却叹道:“我误矣。”随见各总戌奔到,乃并责道:“我去后,你们亦遁耶?”诸人道:“元帅既去,我们不得不遁。”成栋大怒,立拔剑杀了爱将杨国光,便把二十万士卒器械,委弃赣州城下。此时成栋自觉无面入端州面君,唯再返广州,冀图再举。
那时清国已知李成栋反正了,深恐各省为之声应,便令南主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速下广州,以拒成栋。又防永历帝必走云南,急令吴三桂领兵由四川入云南,并令降将洪承畴引兵由贵州而出,与吴三桂一军相会于云南省。
这谕既下,各路清兵纷进。那永历帝听得李成栋自赣州奔回,心中大为惊怯。
是时李元允、袁彭年互相争权,听得成栋凶信,亦不留意,反向永历皇慰道:“方今金声桓起事,孙可望来归,成栋虽败,亦可再举,眼见大明江山不久光复,又何必多虑?”永历帝听得,默然不答。唯当时臣工以成栋无故奔回,亦不免稍怯,于各争升官、各争执政之举,颇为少息。但恐肇庆仍守不住,纷纷促永历帝西迁。皆谓车驾甫到南宁,即得金声桓光复南昌及成栋归命之信,今甫返肇庆,而成栋即无故败奔,可见肇庆行宫不利,立宜西迁,这等语。时永历帝只如守府,各事皆决于群臣。因一面令成栋再复举兵,一面议迁都云南。各大臣恐成栋阻止迁都,唯秘密不令成栋知道。待成栋起兵后,却令李成栋密友杜永和留守两广,为成栋后援,即择日奉永历帝车驾起程。
因云南旧有世臣沐天波,有行台在永昌府,此处近隔缅甸,那缅甸国又向为大明藩属,那时听得清国已分发几路大兵,洪承畴、吴三桂既赴云南,清国礼、肃二王又下广州,已先得有尚、孙二王赴粤之信,故行在各大臣皆恐不能抵抗清兵,欲就近借助缅甸兵力,故决意迁都云南。又恐李绮、潘曾纬皆成栋党羽,恐他报知成栋,必然阻止西迁,那日权臣袁彭年便以军诏矫命,使潘、李二人前赴广州,即瞒着潘、李二人奉车驾起程,望云南而去。正是:未识迁都为下策,甫行息驾又西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