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计,向文子道:“夜来被兄一言,拨动归思,只得要还家矣。但与兄相处数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别。且兄锐志功名,必当大发,恐异日云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谊,意欲仰攀,盟结兄弟,患难相扶,贵贱不忘,未知吾兄肯俯从否?”文子欣然道:“此弟之至愿,敢不如命!”但弟至此处,同门虽众,惟与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资教益。不道一旦言别,情何以堪!”仲先道:“弟暂归两三月,便当复来。”当下两人八拜为交,仲先年长为兄,文子年小为弟。仲先将出银两,买办酒肴,两人对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买下酒,赏这两个家僮,都吃个烂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对文子道:“向来止与贤弟联床,从未抵足。今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怀,便道:“这也使得。”解衣就寝。文子欲要各被。仲先道:“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子也就听了,遂合被而卧。文子靠着床里,侧身向外,放下头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惊醒,说道:“二哥如何不睡,反来搅人。”仲先道:“与贤弟说句要紧话。”文子道:“有话明日讲。”仲先道:“此话不是明日讲的。”文子问:“甚话如此要紧?”仲先道:“实不相瞒,自会贤弟以来,日夕爱慕丰标,欲求缔结肺腑之谊,诚恐唐突,未敢启齿。前日胶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语,实是有为而发。望贤弟矜怜愚兄一点爱慕至情,曲赐容纳。”一头说,一头便坐起来搂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二哥,我与你道义之交,如何怀此邪念?莫说众朋友知得,在背后谈议,就是两家家僮,并和尚们知觉,也做了话靶。这个决使不得。”仲先此时神魂狂荡,那里肯听,说道:“你我日常亲密,人都知道,那里便凝惑在此?纵或谈议,也做不听见便了。”双手乱来扯拽。文子将一闪,跳下地来,将衣服穿起来,说道:“我虽不才,尚要图个出身。若今日与你做此无耻之事,后日倘有寸进,回想到此,可不羞死!”仲先也下床来,笑道:“读书人果然一团腐气。昔日弥子瑕见爱于卫灵公,董贤专宠于汉哀帝,这两个通是戴纱帽的,全然不以为耻,何况你我未成名,年纪才得十五六七,只算做儿戏,有什么羞?你若再不从时,只得磕头哀求了。”说罢,扑的双膝跪下,如捣蒜一般,磕一个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二哥怎地恁般没正经,想是真个醉了,还不起来!”仲先道:“若不许我,就磕到来年,也不起身。”文子道:“二哥你即日回去娶妻,自有于飞之乐,何苦要丧我的廉耻?”仲先道:“贤弟如肯俯就,终身不娶,亦所甘心。”文子道:“这样话只好哄三岁孩子,如何哄得我过?”仲先道:“你若不信,我就设个誓吧!”推开窗子,对天跪下,磕了两个头,祝道:“皇天在上,如王仲先与潘文子定交之后,若又婚配妻子,山行当为虎食,舟行定喂鱼鳖。或遭天殛,身不能归土;或遇兵戈,碎尸万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后,潘文子仍复推阻,亦遭此恶报。”文子道:“呸!你自发誓,与我何干,也牵扯在内。”仲先跳起来,便去勾住文子道:“我设了这个誓愿,难道你还要推托不成?”大凡事最当不过歪厮缠。一个极正气的潘文子,却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许多丑态,把铁一般硬的心肠,化作绵一般软,说道:“人非铁石,兄既为我情愿不娶,我若坚执不从,亦非人情也。慎厥终,惟其始,须择个好日子,治些酒席,权当合欢筵宴,那时方谐缱绻。”仲先笑道:“不消贤弟费心,阿兄预先选定今日,是会亲友结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间与贤弟八拜为交,如今成就良缘,会亲结婚,都已应验,更没有好是今日。适来小酌,原是合卺怀的筵席,但到后日做三朝便了。”文子笑道:“原来你使这般欺心远计,我却愚昧,落在套中。”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吴,会合于越,此皆天意,岂出人谋?”说罢,二人就同床而卧。自此之后,把读书上进之念尽灰,日则同坐,夜则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两个全不觉得,被人看出了破绽,这班同窗朋友,俱怀妒意,编出一只挂枝儿来,唱道:

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这一个小朋友似玉如花,没来由被你牵缠下。他夜里陪伴着你,你日里还饶不过他,好一对不生产的夫妻也,辨什么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时听见,虽觉没趣,还老着脸只做不知。到后来众友当面讥诮,做鬼脸,连两个家僮也看不过许多肉麻,在背后议论没体面。只落得本房和尚,眼红心热,干咽涎唾。两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这只挂枝儿,吹入了龙丘先生耳中,访问众学徒,此事是真是假,众学生把这些影响光景,一五一十说知。先生大怒,唤过二人,大骂了一顿没廉耻,逐他回去,不许潜住于此,玷辱门墙。王仲先还有是可,独羞得潘文子没处藏身,面上分明削脱了几层皮肉,此时地上右有一个孔儿,便钻了下去。正是:

饶君掬尽钱塘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为先生所逐,只得同回寓中。这些朋友,晓得先生逐退,故意来探问。文子叮咛了和尚,只回说不在。文子跌足恨道:“通是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斗先生,将我们羞辱这场。如今还是怎地处?”仲先道:“此处断然住不得了。我想贤家中,离此不远,不若同到府上,寻个幽僻所在,相资读书,倒也是一策。”文子道:“使不得,两个家僮尽晓得这些光景,回去定然报与父母知道。或者再传说于外,教小弟何颜见人!我想那功名富贵,总是浮云,况且渺茫难求。今兄既为我不娶,我又羞归故乡,不若寻个深山穷欲,隐避尘嚣,逍遥物外,以毕此生。设或饮食不继,一同寻个自尽,做个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若是如此,生平志愿足矣。只是往何处去好?”文子道:“向日有个罗浮山老僧至此,说永嘉山水绝妙,罗浮山隔绝东瓯江外,是个神仙世界,海外丹台。我曾与老僧说,异日我至永嘉,当来相访。老僧欣然领诺,说来时但问般若庙无碍和尚,人都晓得。当时原是戏言,如今想起,这所在尽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计议已定,将平日所穿华丽衣服、铺程之类,尽都变卖,制办了两套布衣,并着粗布铺盖,整备停当。仲先、文子先打发勤学、牛儿,各赍书回家,辞绝父母,教妻子自去转嫁。然后打叠行装,别了主僧,渡过钱塘江,从富阳永康一路,先到处州,后至永嘉,出了双门,繇江心寺口渡船,径往罗浮山,访问般若庵无碍和尚。

原来这老和尚,两月前已回首去了。师弟无障,见说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寻觅个住处,凑巧山下有三间房屋,连着十数亩田,许多山地,一齐要卖。文子与仲先商议,田为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坟墓,余下砍柴供用,一举两得。遂将五十金买了这三间房屋,正中是个客坐,左一间为卧室,右一间是厨灶,不用仆人,两个自家炊爨,终日吟风弄月,遣兴调情。随又造起坟墓,打下两个生圹,就教佃户兼做坟丁。不过月间,事事完备。可惜一对少年子弟,为着后庭花的恩爱,弃了父母,退了妻子,却到空山中,做这收成结果的勾当。岂非天地间大罪人,人类中大异事,古今来大笑话!诗云:

从来儿女说深情,几见双雄订死盟。

忍绝天伦同草腐,倚闾人尚望归旌。

话分两头。且说勤学、牛儿两个仆人,奉了主人之命,各赍书回家。牛儿本是村庄蠢人,连夜搭船去了。勤学却是乖巧精细,晓得被龙丘先生斥逐这段情由,却又不想回家,倾倒将衣服变卖。制办布衣,像要远去的模样。正不知要往何处,心里踌躇道:“须暗随他去,看个着落,方好归家。”因此悄地叮咛了和尚,别了牛儿,潜住在寺里。又想起身上虽平日刻剥了些银钱,往来盘川不够,就把几件衣服,卖与香公凑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过江,勤学远远随在后面,下在别只渡船,一路不问水陆,紧紧跟定,直至罗浮山下,打听两个买下住处,方才转身,连夜赶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与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妇年纪已长,又无弟兄亲族,孤身独自,急急收拾来家,使人到杭州唤儿子回来支持丧事,要乘凶做亲。仆人往回十来日,回报:“一月以前,和着同读书襄阳姓王的,不知去向。”急得个蕙娘分外悲伤,终日在啼啼哭哭。正没做理会,恰好勤学到家,只道喜从天降,及至拆书一看,却是辞绝父母,弃家学道,教妻子转嫁的话语。蕙娘又气又苦,叫地呼天的号哭了一回,方才细问勤学的缘故。勤学在主母面上,不好说得小官人许多丑态,只说起初几个月着实用功读书,后来都被襄阳姓王这个天杀的引诱坏了,被先生一场发作,然后起了这个念头,径到罗浮山居住。并说自己暗地随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转许多话,一一尽言。蕙娘听罢,咬牙切齿,把王仲先千万万剐的咒骂一场。心里没个主意,请过几位亲戚商议,要去寻他归家。又说:“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便依他教媳妇转嫁人去,我也削发为尼,倒也干净。”内中有老成的说道:“不消性急,学生子家,吃饭还不知饥饱,修什么道,再过几时,手内东西用完了,口内没有饭吃,少不得望着家里一溜烟跑来。如今在正高兴之时,便去接他,也未必肯来,白白折了盘川。”蕙娘见说得有理,安心等他自归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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