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后话不提。
却说宗二娘虽则爱婆婆这般好意,却也不忍,又见婆婆这般执性,只得收拾行李,与丈夫行路。口里呜呜咽咽,暗暗啼哭,又自言自语道:“我的婆婆,你为着儿子,割舍了媳妇,恐怕你媳妇为婆婆,又割舍了丈夫。”拓了眼泪,又欢欢喜喜对婆婆道:“我媳妇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周迪即到冯妈妈家,搬他一家来同住。等得冯妈妈来到,二人作别。宗二娘又对周母拜了两拜,说道:“只愿你百年长寿,子媳同归。”又转身拜冯妈妈两拜,说道:“可怜老人家年老无依,全仗舅母照管,从此一去,或者时运不通,道路有变,丈夫带不及妻子,妻子赶不上丈夫,双双出去,单单一个回来,也是天命。”周迪听到此地,泪如雨下。老母也自觉惨伤。宗二娘不忍看着婆婆,反抽身先走,背地流泪。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周迪夫妇,离了洪州,取路望襄阳而去,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来至襄阳,周迪将了行李,夫妻双双径到旧日主人家里。不道主人已是死了,主人妻子,却认得是旧主顾,招留歇住。周迪取些土仪相送,两下叙了几句久阔的说话。周迪问主人死几时了,答道:“死有五年了。”周迪又问:“有位令郎,如何不见?”那老妪便告诉儿子终日赌钱,不好学,把门头都弄坏了的话。周迪问旧日放下的帐目,却说一毫不晓得。及至他儿子归来问时,也只推不知。周迪心里烦恼,瞒着主人家,独自到各处走一遍,那知死的死了,穷的穷了,走的走了,有好些说主人以往去用了,可不又是死无对证。转了两日,并讨不得分文,对着妻子,只叫得苦。夫妻正当闷纳,只见那老妪一盘儿托着几色嗄饭,一大壶酒送来,说道:“老客到了,因手中干燥,还不曾洗尘,胡乱沽一壶水酒在此当茶,老身不敢相陪了。”宗二娘道:“我们在此搅扰,已是不当,怎又劳妈妈费钞。”那老妪道:“不成礼数,休要笑话。”道罢自去。夫妻二人把这酒肴吃了,周迪向妻子道:“如今帐目又没处讨,不如作速买了货去罢,还是买甚货便好?”正说间,那老妪又走过来,夫妻作谢了。老妪开言道:“周客人,连日出去,想必是讨帐,可曾讨得些?”周迪道:“说起也羞杀人,并没处讨得一文。”老妪道:“如今的世界,不比当初了。现在该还的,尚有许多推托,那远年的冷帐,只好休罢。如今买回头货去,多趁些罢。”周迪道:“妈妈说得是。方在此商议,还是买甚货好。”宗二娘听了,便剪上一句道:“妈妈休听他说浑话,我们特来讨帐,那里有本钱收货。”那老妪道:“若说讨帐,只管早回。如今盘缠又贵,莫要两相担搁。”宗二娘道:“多谢妈妈指教。”讲了一回,老妪收了酒壶碗碟出去。
宗二娘埋怨丈夫,低低道:“如何恁不谨慎,可见他说儿子是个不长进的,只管直说要买货,倘被他听见,暗地算计,那时却怎处!”周迪道:“娘子见的是,我却想不到此。”何期他们说话时,主人儿子,果然在外悄地窃听,晓得身边有物。到夜半时候,乘他夫妻熟睡,掘个壁洞,钻进去,把这五十两命根,并着两件衣服,一包儿捞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晓得。那老妪明知是儿子所为,也假意说失了若干东西,背地却捏着两把汗,只愁弄出事来。气得他夫妻面面相觑,跌足叫屈,虽猜摸主人家儿子有些蹊跷,他无赃证,不好说他是贼,只得忍气吞声,自家怨命。周迪对妻子道:“我两人若还苦守在家,也可将就过活。如今弄到此地,帐目已都落空,本儿又被偷去,眼见得夫妻死他乡,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债。”宗二娘听了,便变着脸说道:“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亲。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寻出一个甚么道理,收拾回去,这便万幸了。万一时势穷蹙,你死了还存得我,我死了还存得你,好歹留一人归去,奉养婆婆,这才不枉叫做亲生儿子亲媳妇。今日却愁他怎的!”这一班话,说得个周迪无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泪道:“罢罢,事已至此,只可听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寻得个生路也好。”宗二娘道:“这才是正经道理。”
周迪在襄阳府中闯了几日,并不曾遇见一个熟人。正当气闷,那老妪因儿子做了这事,诚恐败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两个斗口起来,在门首争嚷,宗二娘在旁劝解。不想绝处逢生,有个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阳收讨帐目,这日正从门首经过,见周迪与这老婆子争论,立住了观看。听得是江右声音,问其缘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没处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将母亲逼迫出门,及被偷去银子,前后事情,细细告诉一遍。说道:“如今又没盘缠归去,又遇不得一个好人搭救,却只管催逼起身,教我进退无让,可不是个死路!”说到伤心之处,泪珠儿乱落,痛哭起来。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这个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不觉渗然。说道:“莫要哭,且问你,可晓得写算么?”周迪道:“我从幼读书,摹过法帖,书札之类,尽可写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数,无不精熟,凭你整万整千,也不差一丝一忽。”汪朝奉道:“既晓写算就易处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扬州开店做盐,四方多有行帐,也因取讨帐目到此。如今将次完了,两三日间,便要起身,正要寻一个能写能算的管帐。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扬州,权与我照管数目,胡乱住一二年,然后送归洪州何如?”周迪听了,连忙作揖道:“多谢朝奉提携,便是恩星相照了!请坐着,待我与山妻商议则个。”随向妻子说道:“承这朝奉一片好心,可该去么?”宗二娘道:“我看这人,是个忠厚长者,且将机就机,随到扬州,再作区处。”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计定了,宗二娘即走出来相见,说道:“蒙朝奉矜怜贫难,愚夫妇感戴不尽。但不知贵寓何处,何日起程,好来相候。”汪朝奉道:“起程只在目前。尊处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早晚动身,更觉便易。”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夫妇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径到扬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见周迪异乡落难,起这点矜怜之念,那写算原不过是个名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扬州,枕江臂淮,滨海跨徐,乃南北要区,东南都会,真好景致。但见:
蜀岗绵亘,昆仑插云。九曲池,渊渊春水,养成就耸壑蛟龙。凿邗沟,滴滴清波,容不得栖尘蝼蚁。芍药栏前四美女,琼花台下八仙人。凋残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遗下的碎瓦颓垣;选胜迷楼,都不许千年调万年存没用的朱薨画栋。盘古冢,炀帝坟,圣主昏君,总在土馒头一堆包裹。玉钩斜,孔融墓,佳人才子,无非草铺盖十里蒙葺。说不到木兰寺里钟声,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桥月影,那个销魂。
正是:
何逊梅花知在否,仲舒礼药竟安归。
是时镇守扬州的节度使,姓高名骈,先为四川节度,颇有威名,为此移镇广陵。御笔亲除为诸道行营都统,征剿黄巢。这高骈因位高权重,志气骄盈,功业渐不如前。却又酷好神仙,信用吕用之、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蛊惑,伪刻青石为奇字,曰:“玉皇授白云先生高骈”,暗置道院香案。高骈得之大喜。吕用之说:“上帝即日当降鸾鹤迎接,让位仙班。”弄得个高骈如醉如梦,深居道院,不出理事,军府一应兵马钱粮,尽听吕用之处分。用之广树牙爪,招权纳贿,颠倒是非。若不附他的,便寻事故,置于死地。高骈又累假军功,奏荐吕用之,也加到岭南东道节度使职衔。
这贼子心犹未足,欲图谋高骈职位,因畏忌一个将官,未敢动手。这将官是谁?姓毕名师铎,原是黄巢手下一员猛将,后来,归附高骈,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统兵驻扎高邮,以为犄角之势。吕用之欲杀高骈,恐怕毕师铎兴师问罪,乃假令旨,遣心腹赍兵符召毕师铎亲身到扬议事。先除后患,然后举事。那知毕师铎平昔也恨吕用之假术蛊惑,谗害忠良,几遍要起兵剪除奸党,因碍着高骈,却又中止。今番见传令旨,召去议事,明知是吕用之使计谋害,齐集谋士将校商议:“去则定遭毒手,不去必发兵问抗违之罪。兵法云:先发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扬州,索取妖党,明正其罪。”计议已定,将使人斩了,榜列吕用之罪恶,布告四方,又传檄各部,请兵共讨其罪。毕师铎亲自统兵十万,望扬州杀来。早有吕用之所差使者的仆从,连夜逃回报知,吕用之惊得手足无惜,只得告知高骈,假说毕师铎贼性不改,仍复背叛。高骈久已昏瞶,全无主张,但教传令,齐集将士应敌。一面发帑藏,备办军需。出入指麾,一听吕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闻高邮兵来,料道吕用之决敌他不过,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