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以后,修堤的线插出来了,定做的车辆大部分也已交货,堤长就把村里的地主们-他们同时也就是将要围出来的新地的占有者-统统召集到教区酒馆里,向他们提出分配给各个人的劳务和费用的计划,听取他们可能提出的异议,因为新境和新闸建成后,旧堤的维持费就减少了,他们对新堤的建造便不能不承担一部分义务。制订这个计划花了豪克老大的劲儿;要不是总堤长给他弄到一个听差和一位书记,他是不能这么快就订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又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深夜,当他困得要死地摸到床上时,他妻子已不像前些时候那样假装睡着了等他;扎扎实实地忙了一整天家务,夜里她睡得也像在古井底下一般沉,怎么吵也吵不醒了。
豪克宣读完他的计划,并把另一些自然是三天前就已在教区酒馆中公布出来的文书摊在桌子上。尽管在座的有一些严肃正派的人,他们对堤长的认真努力怀着敬意,在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后便表示服从堤长公平的安排。但另外大多数人却不这样,他们有的是自己或者他们的父辈已经把滩头地上拥有的份额卖掉了,因此抱怨连天,不肯负担用来开拓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新围地的费用,根本不考虑事成以后他们旧有地产的负担也会渐渐减轻;有的虽然将会从新围地中分到好处,却偏偏大喊大叫,说是宁肯把自己应得的份额贱价出让,也不愿承担不公平的摊派,承担了就根本活不下去。奥勒·彼得斯满脸怨恨地倚在门框上,这时更出来火上加油。
“喏,你们好生想想,想好了再相信咱们提长吧!他那算盘可是精着哪。他本人占有的份子最多,还想方设法把咱的也给买了去;这下倒好,他倒决定要来建什么新围地啦!”奥勒拼命嚷嚷。
他嚷完以后,会场上一派死寂。堤长站在摊着文书的桌前;只见他昂起头来,目光朝着奥勒射了过去,然后说:
“奥勒·彼得斯,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在诽谤我;可尽管如此,你仍然这样做,因为你也知道,你向我没的污水总会有一部分粘在我身上的!事实是,你当时自己想卖掉你在滩头上的牧地,而我养的羊群又正好需要它。如果你还想知道点什么的话,那我告诉你,正是你在这酒馆里对我作过的污蔑,说我豪克全靠老婆当上了堤长什么的,才把我给提醒了;我现在要让各位看看,我凭着本人的能耐大概也可以当堤长,因此嘛,奥勒·彼得斯,我就干了这件我的前任本来早就该干的事。你尽管怨恨我好啦,奥勒,因为你的份子归我所有了-可你听一听呀,不是有够多的人眼下还打算贱价出让自己的份额,说什么要承担的义务太重了吗!”
从一小部分与会者中传出来喷喷称赞之声,站在他们中间的耶维·马涅斯老爷子更是大声欢呼:
“说得好,豪克·海因!上帝将帮助你取得成功!”
可是,事情并未解决,尽管奥勒·彼得斯没再开腔,其他人也是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散。到了第二次会议上,一切才定下来,而且是在豪克自己答应下个月在原该他出的三辆车以外再出一辆车以后。
终于,在圣灵降临节的钟声响彻四乡的日子里,修堤工作正式开始了:一辆辆马车从海滩上拖来粘土,倾倒在筑坝的线上;同样数量的空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以便重新装上粘土;成群的男人挥动铁锹和镐头,把卸下来的土挪到确定的位置上,并且刨平;一满车一满车的麦秸被运来推在地上,不只用于覆盖沙和松土这些比较轻的材料,还编成草帘,用去保护个别已经建成的地段上的草皮,使它不受海浪的咬噬。监工在工地上来回巡视,一遇风暴就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指挥人们采取措施。堤长经常也来工地视察;现在他只骑他那匹白马了,这畜生驮着他来往飞驰,一会儿在这里迅速而坚决地发着指示,一会儿在那里夸奖干活儿好的工人们,要不就把某个懒惰或者笨手笨脚的家伙毫不留情地解雇掉。
“这可不行!”他过后总大声说。“绝不能由于你的懒惰而把咱们的堤毁了!”
每次他从下面的沼泽地跑上来,工人们老远就听见他那马喘粗气的声音,谁都得更带劲儿。
“快干加紧干,白马骑士来啦!”
逢着吃早饭的时间,工人们一堆堆蹲在地上哨面包,他便骑着马去巡视空无一人的工地,发现哪里活儿干得马马虎虎,目光就变得十分严峻起来。他有时也到工人面前,给他们解释工作必须怎样做,工人们尽管也拍起头来望着他,耐心地继续啃自己的面包,可是他却从来听不到有谁表示赞成,或者哪怕随便发表一点看法。一次在快吃完早饭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处工地的活儿子得特别干净利落,便跑到一堆在旁边吃饭的工人前,跳下白马,兴致勃勃地询问那地方的活儿是谁干的。不料工人们却惶恐不安,眼阴明郁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勉勉强强说出几个名字。他把自己那安静得像头绵羊似的白马交给一个人牵着,这人双手捧着缰,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对如往常一样始终盯在自己主人身上的马眼睛,样子害怕得要命。
“我说,马尔登,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两条腿哆哆嗦嗦像站不稳似的?”豪克大声问。
“先生,您这马,它这么一动不动,准是要出祸事吧!”
豪克哈哈大笑,一把夺过马缰来,这畜生立刻又亲亲热热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磨蹭开了。工人中有的畏畏缩缩地在一旁瞅着白马和它的主人,有的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只顾默默地啃着自己的面包,时不时他还扔一块给在头顶盘旋的海鸥;鸟儿们记牢了这个吃食的地点,有时几乎就把自己长长的翅膀擦到了工人们的脑袋。堤长心不在焉地瞅着乞食的海鸥,看它们如何用喙儿迅速而敏捷地捕捉抛到空中的面包屑;过了一会儿,他便跳上马鞍,对那些人瞧也不眼地走了。他听见,人家在背后似乎讲着嘲讽他的话。
“怎么回事呢?”他自己问自己。“难道艾尔凯说得对,他们全体都真的反对我?怎么连这些工人和贫穷的人也一样,我的新堤不是将给他们中的许多家带来福利吗?”
他用马刺猛刺了一下胯下的坐骑,这畜生就疯了似的冲了堤坡去。对于他过去的小工给他身上蒙的那一层神秘色彩,这位骑白马的人一无所知。幸喜人们还没有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看见他的瘦脸上那对呆滞的眼睛,没有看见他的斗篷如何在身后飘动,以及他那白马如何风驰电掣地狂奔!
夏季和秋季就这么过去了;工程一直进行到十一月末,随后就让严寒和大雪给阻止住啦。堤坝尚未竣工,人们决定暂时不封闭围地。新堤已高出地面八尺;只在西侧临海一边准备建闸的地方还留着一个缺口;另外,上面老堤跟前的水道也还没有动。这样,潮水仍可像三十年来一样地流经围地,不会在困地里或新堤上造成大的损害。也就是说,这人的双手的劳动成果,眼下是托付给了伟大的主,由他保护着,直到春天的温暖阳光给它以最后完成的可能。
这其间.堤长家里也有了一件喜事;在婚后第九个年头,一个婴儿终于呱呱坠地!它是个小丫头,跟所有新生儿一样,红通通的嫩皮,满脸皱纹,足有七磅重;只是那哭声显得颇为异样,令她母亲不十分开心。更糟糕的是第三天,艾尔凯突然发起高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她的丈夫和那个老收生婆都全不认识了。豪克看到婴儿下地时的狂喜一变而为忧愁;从城里接来的大夫坐在产床边上,摸了脉,开了处方,但看上去仍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豪克直摇头,嘴里南咕着:“他也没办法;只有上帝能给予帮助啊!”他默默祈祷上帝,但上帝似乎也并未听见他的祷告。老大夫离开以后,豪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飘的雪花出神。这当儿,病人又在梦中发出惊叫,他于是自动地合起掌来,本身并不清楚这样做是出于虔诚,还是仅仅为了使自己在巨大的恐怖中不致丧失理智。
“水!洪水!”病人喃喃着。“抓住我!”她突然高叫起来,“抓住我哟,豪克!”接着,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恰似在嘤嘤啜泣,“在海里?到海上去了吗?啊,仁慈的主,我再也见不到他啦!”
这时候,豪克猛地转过身,把老收生婆从床边推开,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妻子,把她紧紧搂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