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肥硕、看样子很容易中风的堤长,坐在长桌顶端一张铺着五颜六色的软垫的圈椅里,一双大手叠在肚皮上,鼓着圆圆的眼睛,正心满意足地盯着面前擦得发亮的桌子上的一只瓷盘;盘中是一只吃剩的肥鸭的骨渣,旁边躺着叉子和刀子。

“您好,堤长!”老海因发出问候。被问候的那位慢吞吞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是你吗,特德?”堤长应着,声音还显得油腻腻的,“坐下吧;亏你大老远地跑来!”

“可不是嘛,堤长,”海因老头说,同时便坐在主人对面靠墙根摆着的一条长凳上。“听说您生了您那个小工的气,并和我儿子说妥啦,让他顶替他的位置。”

堤长点着头:

“是的,是的,特德。可你说我又有什么气好生呢?我们这些沼泽地的农民,上帝保佑我们,是自有对付的办法啊!”他说时便操起摆在面前的餐刀来,用刀背轻轻敲着那只可怜的鸭子的遗骸。“这是我最心爱的鸟儿,”他十分舒泰地笑了笑,“是我一手把它养起来的!”

“我想,”老海因没听明白最后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地应对这,“那小子肯定把您的厩里搞得乱七八糟了。”

“乱七八糟?还用说,特德,真够乱糟糟的哪!那做鬼不给牛犊饮水,自己却吃饱喝足了钻进草堆睡大觉,渴得满圈牲口一整夜地叫啊,叫啊,害得我第二天补了大半天瞌睡;这样子下去行吗?”

“不行,堤长。可是,换上我这小子,您就不用担心啦。”

这当儿豪克站在门柱旁,两手插在衣袋里,正仰着脑袋观察对面的窗框。

堤长抬起眼睛来瞅瞅他,点着头说:“是的,是的,特德,”然后又把脸转向老海因,“你的豪克不会妨碍我夜里休息的;村里的教员早告诉我,这孩子喜欢写写算算,不肯去蹲酒馆。”

可豪克并没听见人家怎么谈他,这时候艾尔凯正好进屋来,手脚轻巧地收走了桌上的残渣剩骨,在经过他面前时漆黑的眸子还瞟了他一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姑娘身上。“主耶稣知道,”豪克喃喃自语说,“她才一点也不蠢哪!”

姑娘出去后,堤长又开了口:

“你知道,特德,上帝不肯赐我儿子啊!”

“知道,堤长;可您别为这事难过,”老海因回答。“常言道,再旺盛的家族,到第三代也会衰落嘛。您的祖父,我们大家还记得,他可是一位保全了乡里的好人啊!”

堤长捉摸了半天,突然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模样变得有些傻愣愣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特德·海因?我不正好就是第三代吗!”

“可真是哩!毫无恶意,堤长;不过一句俗话罢了。”说时,瘦高个儿特德盯着那位身价颇高的胖者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气。

堤长不理睬他,说:

“你可千万别听那些老娘儿们的胡说八道,特德·海因。你只是不了解我的闺女艾尔凯罢了;她算起账来比我本人快三倍还不止哩!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豪克除了在地头干干活儿,还可以在家里写写算算,这对他只会有好处而无妨害呀!”

“是的,是的,他会这样,堤长;您老说得完全对!”老海因说。接下来,他开始对雇用合同讨价还价,把儿子昨晚没考虑到的几个条件加了进去,诸如,到秋天他除去几件亚麻汗衫以外,还应该得到几双羊毛袜子作为工资的补贴;开春父亲自己地里活儿紧,他得回去帮八天忙,等等。堤长痛痛快快地把所有条件全答应了下来:豪克·海因看来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人。

“喏,上帝保佑你,孩子,”父子俩一跨出门,老海因就对儿子说,“但愿他能使你懂事起来!”

豪克异常平静地回答:

“你只管放心,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豪克说得确实不错;他在堤长家中呆了一些时候,对世界的了解,或者说对他周围那个小天地的了解,是清楚得多了。倘使他能像过去那样单靠自己的力量应付一切,而不曾显示出卓越的智慧来,他的日子恐怕还会更好过一些。因为在堤长家里有一个人,豪克在他看来是不顺眼的;此人就是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干活儿倒挺能干,一张嘴却十分厉害。对于他来讲,先前那个懒惰但又蠢又壮实的小长工倒更合意一些;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大桶燕麦放到那小子的脊背上,随心所欲地把他呼来喝去。眼下这个豪克更加安静,但智力却胜他一筹;大长工想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吗?没门儿!而且,这小子盯着他的那模样就够特别的。而大长工呢,也会找出一些对他那尚未长结实的身体有害的重活儿来让他干,并说什么:“嘿,你要是看看尼斯那壮小子怎么干就好了,才叫容易哩!”遇上这种时候,豪克总咬紧牙关,虽说吃力,却好歹都把事情做完。幸好经常有艾尔凯自己,或者由她搬出她父亲来制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各位也许会问,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互同情的呢?也许-他俩都是天生的数学爱好者,姑娘不忍心看见一个与自己同样禀赋的人给做粗活儿毁掉吧。

过了圣马丁节就是冬天,各种各样的修筑堤坝的工程都该结帐啦。这时候大长工与小长工之间的矛盾仍然没有缓和。

在五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却仍像十一月一样,从窗外传来海浪不断撞击着堤坝的声音。

“喂。豪克,进屋来一下,”堤长唤小长工。“喏,这下你可以让我瞧瞧,看你究竟能不能算账啦!”

“可是东家,”豪克用当儿对主人的称呼唤了一声堤长说,“奥勒他可让我先去喂牛犊哩!”

“艾尔凯!”堤长敞开嗓门叫着,“你在哪儿呀,艾尔凯!-去告诉奥勒,叫他自己喂牛犊,豪克要在这儿核帐!”

艾尔凯急忙赶到厩舍里,把父亲的话对大长工重复了一遍;奥勒这时正在忙着收拾日间用过的马具。

“让这个该诅咒的摇笔杆儿的长工见鬼去吧!”他抬起手中的马缰朝身边的栓马桩上狠命地一抽,骂道。

正要出厩门的艾尔凯仍然听见了他的话。

“怎么样?”老堤长问跨进房来的女儿。

“奥勒答应这就去喂,”艾尔凯咬了咬嘴唇,答道;随后就坐在豪克对面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椅上。这样的椅子,是在冬天的晚上由家里人凑凑合合敲打成的。艾尔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白长袜来继续织者;白长袜上织了一些红色的鸟儿,腿长长的,大概是鹭鸶或者鹳鸟吧。豪克坐在她对面,心思完全用到了账目上;堤长躺在自己的圈待里,眯缝着眼睛,睡意朦胧地瞅着豪克的笔。在豪克面前的桌子上,如堤长家一贯那样点着两支油脂烛;而那两扇用铅条加固了的窗户,里面既关严了,外面又装着护窗板,所以任随风怎么狂啸,屋里都一个样。算着算着,豪克偶尔也抬起头来,朝那织着鸟的花样的袜子或者那张文静的小脸儿瞅一瞅。

蓦地,从扶手椅中响起一串如雷的鼾声;两个年轻人禁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相视着微微一笑。接下来,鼾声不那么重了,屋里显得如此安静,能谈谈话儿倒也不错,只可惜豪克不知道谈什么好。

终于,当姑娘把袜子提起来,露出整个鸟的花样的时候,他才细声细气地朝桌子对面问了一句:

“你这本领是从哪儿学的,艾尔凯?”

“学什么来着?”姑娘反问。

“织鸟儿呀,”豪克说。

“这个吗?从住在堤上的特琳·杨斯那儿学的;她会的花样儿可多哪。从前,她在我祖母家里帮过工。”

“可那会儿你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吧?”豪克问。

“我想是没有;不过她以后还常到咱们家里来呀。”

“特琳她也喜欢鸟儿吗?”豪克问。“照我想,她恐怕只跟猫打交道哩!”

艾尔凯摇摇头:

“她可不还养着鸭子并且卖鸭子吗!去年春天,你弄死了她的安哥拉老猫,她屋后的鸭圈中老鼠就翻天啦;眼下她正准备在屋子前面新砌一个圈。”

“这样,”豪克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怪不得她常到坡地上去搬粘土和石块!可这样一来,她不是要把路给挡了吗?-她有没有得到批准?”

“不知道,”艾尔凯回答。然而,豪克最后一句话说得太响,睡梦中的堤长一下子吓得坐了起来。

“批准什么?”他问,鼓着眼睛一会儿瞪着豪克,一会儿瞪着艾尔凯。“见鬼,究竟要批准什么?”

可当豪克把事情的原委对他讲清楚以后,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豪克的肩膀说:

“嗨,哪儿的话,堤内的大道宽着哪!上帝保佑,堤长才不管鸭圈鹅圈这样的小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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