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海因来说,这已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也许从十一月就泡在海里了,”他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豪克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可接下来,他一瞅着空子便溜到堤上去了。也说不清楚他是想再发现一些尸体呢,或者仅仅是那如今笼罩着海滩的恐怖气氛在吸引着他。他一个劲儿地跑啊,跑啊,直跑到唯独能听见海风的呼啸和疾飞而过的大鸟的哀鸣的坝头,然后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左边,是大片空旷荒凉的沼泽地;右边,一望无际的海滩上这儿那儿闪动着浮冰的微光。那景象,叫人觉得整个世界都给一块白色的尸布裹起来了似的。

豪克站在高高的坝顶上,极目四望;死尸再也没有了,唯有浅海区的巨大浮冰,被底下看不见的潜流推拥着一起一落地波动。

他只好回家去了。但过几天,他又在一个傍晚来到坝上。坝前浅滩的冰层已经迸裂,从裂隙中升起一团团水汽来;暮色苍茫中,水汽和雾据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面将整个海滩都笼罩住了的纱幕。豪克定睛看去,只见在雾幕中有一些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在来来回回移动,样子很是威严,可举止却怪异怕人,鼻子和颈项部长长的,走着走着突然跟小丑似的胡蹦乱跳起来,大个儿的跳到小个儿的身上,小个儿的也冲大个儿的撞去,最后都越长越大,失去了任何形状。

“这些家伙想干什么?它们该不是那些淹死了的人的灵魂吧?”豪克暗忖着。

“嗬-伊!”他拉开嗓门朝着夜雾愿俄的海滩喊叫;可滩上的黑影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继续干着它们的奇怪勾当。

慕地,豪克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的形象。一个老船长曾经告诉他,挪威海怪脖子上没长脑袋,而是扛着一大团海草。然而他仍旧不肯离开,两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坝顶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暮色中那一幕怪诞的滑稽剧。

“想不到我们这儿也有你们这些鬼东西!可你们休想吓跑我!’嚎克斩钉截铁地说。

直到夜幕掩盖了一切,他才慢吞吞地走回家去。从他身后不断传来扑打翅膀的声音和刺耳的尖叫;可他既不回头,也不加快脚步,所以很晚才回到家。据说,他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或者别的任何人。直到许多年以后,在相同的季节和相同的时间,他带着一个上帝使她成了他累赘的傻女儿到堤坝上去,又看见在外边的海滩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他才告诉她,那只是些苍鹭和乌鸦,它们在冰隙中叼鱼吃,被雾气笼罩着就显得又大又吓人,所以根本用不着害怕。

上帝知道,先生!-讲故事的教员又转了话题-这世界上足以扰乱一个基督徒的虔诚心灵的怪事多得很哩。不过豪克这小伙子既非笨蛋,也非傻瓜。-

由于我对他最后的话未置一词,教员又想继续往下讲。谁知这时在那些迄今一直静悄悄地听着,除去吞烟吐雾就无所事事的人们中间,却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先只有一两个盯着窗口,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头转了过去。透过没挂帘子的窗户,可以看见飓风驱赶着彤云飞奔,窗外的天色时明时暗。而我也仿佛觉得,那个瘦长瘦长的人骑着他的白马一晃而过。

“等一等,老师!”堤长压低了嗓门说。

“噢,您不用害怕,堤长!”讲故事的小老头儿回答,“我不曾得罪他,也没有理由得罪他,”说时抬起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来瞅着堤长。

“好,好,”堤长应着,“那就让我再给你来杯酒吧。”

酒杯斟满了,听众们又全转过大多是木无表情的面孔来望着他,他于是继续讲起来。-

就这么成天跟风啊水啊打交道,一个人在荒凉的海边上消磨着光明,豪克慢慢长成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大小伙子。一年前他已行过坚信礼,随之性情就完全变了;而这变化说来又和一只白色的安哥拉老猫有关。这只猫是特琳·杨斯老婆子的儿子航海去西班牙时给她带回来的,后来他在海上出事死了。特琳住在村外大堤上的一所小屋子里。每逢老婆子在房里忙这忙那的时候,她这只模样古怪的雄猫总躺在屋门前晒太阳,眼睛追寻着一群群从空中飞过的野鸭子。豪克一走来,这雄猫就冲着他喵喵喵地叫,豪克也向它点点头;他俩都知道对方所希望的是什么。

春季里有一天,豪克按照老习惯躺在大堤上离海水很近的地方,周围是海滩上生长的石竹和散发着香味的苦艾,太阳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头一天他已到山丘上去拣了满满几口袋小卵石;如今是退潮时节,海滩都已裸露在外面,不断地有一些灰色的小水禽在滩上窜来窜去,一遇这种情况,豪克便会突然掏出一块石头来扔它们。他从小就开始练习这种本领,所以多数时候都有一只被打中的鸟留在水坑里。可是他并不是每次总能去把它拾回来;豪克已经考虑过把那只雄猫带上,训练它像猎狗似的去叼回猎物。只不过在海滩上这儿那儿也还有结实的地方或者沙堆可以踏足,他因此仍然自己跑出去捡他的猎物。每一次,当他回村经过小屋门前时,蹲在那儿的猫都馋涎欲滴地对他叫个没完,直到蒙克把猎取到的鸟扔一只给它。

话说有一天豪克又从海边走回家去,肩膀上搭着他的上衣,手里却只提了一只死鸟;可这鸟的羽毛五颜六色的跟缎子一般漂亮,而且闪着金属似的光泽,在豪克也还见所未见。雄猫发现他走来,又跟往常一样喵喵喵地叫开了。然而这次豪克舍不得用自己的猎物-它很可能是一只锦鸡哩-去满足那只馋猫。

“下一次!”他冲那畜生嚷道,“今天的归我,明天的归你;这一只可不是好当猫食的!”

谁料那老猫却步步紧逼过去;豪克站住脚瞪着它,手里提着自己的猎物,那猫也站住了,但却举起一只爪子。看起来年轻人对他的猫朋友的脾气还未摸透;因为一当他背转身去准备离开,他便感到手中的猎物猛地一下子给拽掉了,同时有一只尖利的爪子插进了自己的肉里。一股野兽般的狂怒顿时使小伙子血液沸腾;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强盗的脖子,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使劲地捏得它眼珠子都从耸起的乱毛中突露了出来,全不顾这畜生有力的后爪已把他胳臂抓得血肉模糊。“嗬伊!”他大吼一声,把手握得更紧,“咱倒要看看,看咱俩谁个坚持得更久一些!”

突然,那只大猫的两只后爪变得软耷耷的了,豪克往回走了几步,把它扔在老婆子的屋门前。猫一点也不动弹,豪克才转过身走回家去。

要知道,这只安哥拉老猫可是它主人的心肝宝贝啊。它是她的伙伴,是她那个水手儿子给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后来,他为了在风暴中帮助母亲抢收海菜,淹死在附近的海边。豪克一边走,一边用手巾揩胳臂上的鲜血。他刚走出不到一百步,耳畔就听见从小屋传来的哭喊声。他转过身来,发现老婆子已哭倒在屋前的地上,抱在红头巾外的白发让风吹得乱飘乱飞。

“该死啊!该死啊!”她举起一条细瘦的手臂来冲着豪克,大声诅咒道,“让魔鬼把你抓了去!你这个成天在海边闲荡的废物,你害死了它;你可知道你连给它放尾巴都不够资格哩!”她扑在雄猫身上,扯起围裙来细心地擦着仍从猫嘴和猫鼻孔里往外淌的血,擦完重又开始哭骂。

“快骂够了吧?”豪克对她喊道,“骂够了就让我告诉你:我愿意赔你一只猫,一只以吃老鼠肉、喝老鼠血为满足的猫!”

说完,豪克转身走了,似乎把一切全抛在了脑后。事实上,那只死猪必定还搞得他心神不定;因为他到村口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堤坝朝南边城市的方向又走了很久。

这其间,特琳·杨斯老婆子也朝着同一方向从提上赶来了。她怀里像抱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用蓝格子的旧枕套统着的东西,白发在徐徐的春风中飘动着。

“你抱的是什么哟,特琳大娘?”路上一个农民问她。

“是比你的房子和田地更贵重的东西,”老婆子回答,然后又匆匆赶她的路。当她看见老海因的家已近在脚下的时候,便转到大堤斜坡上的羊肠小路,径直往村中插下去。

特德·海因老头正好站在家门口看天色,瞅见特琳老婆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手杖头深深戳进泥中,便问:

“你好,特琳!你那口袋里装着的是什么新鲜玩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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