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这何知县,也是个要物的,也有几个过龙的人,起初不曾(合)得他,他却会得冷语,道这事□□□(没天理),不该做的,那何知县竟回出来。或时道,这公事值事多少,何知县押住要添,累那过龙的费尽口舌,况且事又不痛快,只得来连他做。连着耍打那边三十,断不是廿五下;要问他十四石,断不是一两三;要断十两,断不是九两九钱;随你什乡官、阔宦,也拗不转。外边知道消息,都不用书吏,竟来投他。他又乖觉,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定要三百;他里边自去半价儿要何知县行。其余小事儿,他拿得定,便不与何知县,临审时三言两浯一点掇,都也依他。外边撞太岁、敲木钟的事,也做了许多。只有他说人是非,哪个敢来说他过失?把一个何知县,竟做了一个傀儡:

简书百里寄专成,闾里须教诵政声。

线索却归豪滑手,三思应也愧生平。

凡是做官,不过爱民、礼士。他只凭了一个张继良,不能为民辨明冤枉,就是秀才、举、监,有些事日日来讨面皮,博不得张继良一句。当时民谣有道:“弓长固可人,何以见君王?”又道:“锡山有张良,县里无知县。”乡官纷纷都要等代巡来讲他是非。

亏得一个同年,省□(亲)回来周主事,知道这消息来望他,见一门子紧(随)在身边,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语。”何知县(把)头一侧,门子走开。

周主事道:“年兄,这不是张继良(么)?”

何知县道:“是,年兄怎么认得?”

周主事道:“外边传他□(一)个大名。”

何知县道:“传他能干么?”

周主事说:“太能了(些),几乎把年兄官都坏了!”

何知县道:“他极小心,极能(事)。”

周主事道:“正为年兄但见其小心,见其能事,所以如此;若觉得,便不如此了。外边士民,都说年兄宠任他,卖牌、准状,大坏衙门法纪。”

何知县道:“这一定衙门中人怪他,故此谤他。”

周主事道:“不然,还道他招权纳赂,大为士民毒害。”

何知县道:“年兄,没这样事!”

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还恐为年兄害!外面乡绅虽揭他的恶,却事都关着年兄。小弟是极力调停,只恐陈代巡桉临,上司有话,怎么处?”

何知县颜色不怡,周主事也别了,只见何知县走到书房中,闷闷不悦。张继良捱近身边,道:“老爷,适才周爷有什讲?”

何知县—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说得。”

张继良道:“老爷哪一事不与小的说,这事什么事,又惹老爷不快?”

何知县把他扯近,附耳道:“外边乡绅怪我,连你都谤在里边,周爷来通知,故此不快。”

张继良便跪了道:“这等老爷不若将小的责革,以舒乡绅之愤,可以保全老爷。”

何知县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们不过借你来污蔑我,关你什事?”

张继良道:“是老爷除强抑暴,为了百姓,自然不得乡绅意。要害老爷,毕竟把一个人做引证。小的不合做了老爷心腹,如今任他乡绅流谤,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愿学貂禅,在代巡那边包着保全老爷。”

何知县道:“我进士官,纵使他们谤我,不过一个降调,经得几个跌磕,不妨。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祸,不若你且暂避。”

张继良道:“小的也不消去,只须求老爷仍把小的作门役送到按院便是。”

何知县道:“我正怕你在此有祸,怎还到老虎口中夺食!倘知道你是张继良怎处?”

张继良道:“不妨,老爷只将小的名字改了,随各县太爷送门役送进,小人自有妙用。”何知县还是摇头。

过了半月,按院巡历到常州,果然各县送人役,张继良改做周德,何知县竟将送进。也是何知县官星现,这陈代巡是福建人,极好男风。那张继良已十七岁了,反把头发放下,做个披肩,代巡一见,见他矬小标致,竟收了。他故意做一个小心不晓事光景,不敢上前。

那代巡越喜,道是个笃实人,伏侍斟酒时,便低着头问他道:“你是无锡哪里人?”

道:“在乡。”他脸也通红。

代巡道:“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间就留在房中。

这张继良本是个久惯老手,倒假做个畏缩不堪的模样,这代巡早又入他彀:

才离越国又吴官,媚骨夷光应与同。

尺组竟牵南越颈,奇谋还自压终童。

初时先把一个假老实愚弄他,次后就把娇痴戏恋他,那代巡也似得了个奇宝。凡是门子进院,几时一得宠不敢做别样非法事?若乞恩加赏,这也是常情。他在那边木木纳纳,有问则答,无可则止,竟不乞恩讨赏。陈代巡自喜他,每次赏从厚。要赏他承差,他道日后不谙走差,不愿;道办也不愿,道是无锡人,求赏一个无锡典吏,陈代巡竟赏。闲时也问及他本地风俗,他直口道:“乡官凶暴,不肯完纳钱粮,又狠盘算百姓,日日告债、告租,一县官替他管理不了,略略不平,就到上司说是非,也不知赶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紧。”已自为何知县解释。又得查盘推官与本府推官都是何知县同年,也为遮盖,所以考察过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审录、比较,巡城、阅操,各事都完,因拜乡宦,只见纷纷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只说乡宦多事。后边将复命,纠劾有司,已拟定几个,内中一个因有大分上来,要改入荐,只得把何知县作数。取写本书吏要待写本,张继良见了,有些难解,心里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成本!”

恰值这日该书办众人发衣包,先日把陈代巡弄个疲倦,乘他与别门子睡,暗暗起来,将他印匣内关防取了,打入衣包里边。次日早堂,竟行发出这关防,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转送了何知县:

篆文已落段司农,裴令空言最有容。

始信爱深终是祸,变兴肘腋有奇凶。

次早用印,张继良把匣一开,把手一摸,又假去张一张,只见脸通红,悄悄来对陈代巡道:“关防不见!”

陈代巡吃了一惊,还假学裴度模样,不在意,一连两个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应文书,都明日印。”坐在后堂不悦。张继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

陈代巡道:“不妨,这一定是我衙门中盗去印什文书,追得急反将来毁了,再待一、两日,他自有。”

等了两、三日不见动静,这番真是着急,知是门子、书办中做的事,一打拷追问,事就昭彰,只得妆病不出,叫掌案书办计议。书办听得也呆了,只教且在衙门中寻。这四个门子,两个管夫,八个书办,着鬼的般,在衙门里哪一处不寻到?还取夫淘井,也不见有。寻思无计,内中一个书办道:“如今寻不出,实是不好,闻得常州府学曾教官,是个举人出身,极有智谋,不若请他来计议。”

果然小开门请曾教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极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什么人荐我?我从不知医。”一到传鼓,请进川堂相见了,与坐留茶,赶去门子,把这失印一节告诉他。

那教官也想一会,道:“老大人,计是有一个,也不是万全;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尝与那个有隙?曾要参何人?”陈代巡也想一想,附耳道:“我这里要参无锡何知县。”

曾教官道:“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只问他要。”

陈代巡道:“我问他要,他不认怎生?”

曾教官道:“也只教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这厢问安,明日老大人暗将空房里放起火来,府、县毕竟来救,老大人将敕交与别县,将印竟交与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内边有关防没有,他不得已毕竟放在里。他若不还,老大人说是他没的,也可分过。这是万或可冀之策,还求老大人斟酌行之。”

陈代巡道:“这是绝妙计策,再不消计议得,只依着做去。”

曾教官道:“教官还有一说,观此人既能盗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伤,必复寻他事。况且今日教官之谋,他也毕竟知道,日后必衔恨教官,这还祈老大人赦他过失,使他自新。这在老大人可以免祸,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

代巡点头道:“他若不害我,我也断不害他。”留了一杯茶,就送了教官出来,还倚张继良做个心腹。叫与一个掌案书办行事,在里边收拾花园中一间小书房,堆上些柴,烧将起来。

这边何知县自张继良进了院去,觉得身边没了个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到参谒时,略得一望,相见不相亲,越觉懊恼。喜得衙门中去了他,且是一清,凡有书信,都托徐炎送与何知县考察。□(过)堂无事,何知县满心欢喜,这一定是张继良的力,□(好)一个能事有情的人。这日只见徐炎悄悄进见。何知县知有密事,赶开人,叫他近来。只见递出一个信并印,何知县见了访款,倒也件件是真,条条难解。又见关防,笑道:“这白头本也上不成!”收了,重赏徐炎。打听甲首报:按院有病不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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