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道:“我去磕这两个强盗的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今日不杀,明日杀。决不饶他!”众人听了,都抱不平。

跳出一个邻舍李龙泉道:“论起不曾出幼,还该恕他个小。但只是做事忒不好得紧!我们不若送他到官,也惊吓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惧。不要纵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干连。”便去了叫了总甲。

这时人住马不往,徐英道:“宁可送官,决不赔这两个强盗礼!众人便将他拥住了,来见城上御史。

这御史姓祁:

冠顶神羊意气新,闲邪当道誉埋轮。

霜飞白简古遗直,身伏青蒲今诤臣。

辇毂妖狐逃皎日,郊圻骢马沐阳春。

□□□□□□□(何须持斧矜威厉),已觉声间□□□(自轶尘)。

他夜间忽梦一金甲神道:“明日可问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

早间坐堂,适值地方解进,道:“地方送忤逆的。”

御史问时:道:“小的地方。有个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骂父、母。昨日,又拿石块要打死他两个。小的拿住,送到老爷台下。”

御史叫徐文道:“这是你第几个儿子?”

徐文道:“小的只得这一个。”

御史道:“若果忤逆,我这里正法,该死的了。你靠谁人养老?”

徐文道:“只求爷爷责治,使他改悔。”御史便叫徐英。

徐英上去,御史一看:

短发如云仅覆肩,修眉如画恰嫣然。

瓠牙樱口真堪爱,固是当今美少年。

御史心里便想道:“他恁般一个小厮,怎做出这样事来?”便叫徐英:“你父亲只生得你一个,你正该孝顺他。况你年纪正小,该学好。怎忤逆父母,是什缘故?”

徐英道:“连小的也不知缘故。只是见他两个,便心里不愤的。”

御史把须捻上一捻,想了一会,就叫彭氏道:“这不是你儿子,是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几岁?”

彭氏道:“十四岁。”

御史道:“你把那十四年前事细想一想,这一报还一报。”连把棋子敲上几声。只见彭氏脸都失色。

御史道:“你快招上来!”

这些邻舍听了,道:“这官好糊涂!怎告忤逆,反要难为爹娘?”

只见那御史道:“昨日我梦中,神人已对我说了。快将那事招来!”彭氏只顾回头看徐文,徐文已是惊呆了。

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

这遭彭氏惊得只是叩头,道是:“神明老爷!这事原不关妇人事,都是丈夫主谋。”

御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谋了。快快招,不招看夹棍伺候!”

徐文只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说:“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个英山清凉寺和尚,叫做无垢,带银一百二十两来南京印经。小人一时见财起意,于初六日晚将他绞死。这是真情。”

御史道:“尸骸如今在哪里?”

徐文道:“现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御史随着城上兵马发验。

又问:“这徐英几时生的?”

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

御史道:“这就是无垢了。”

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该打死。如今我饶你,你待做些什么?”

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

御史点一点头道:“这也罢。我将徐文家产尽给与你,与你做衣钵之资。”

只见徐英叩头道:“小人只要原谋的一百二十两。其余的望老爷给彭氏,偿她养育的恩。”

御史又点头道:“果是个有些来历的,故此真性不迷。”这些邻舍听了,始知徐文谋杀无垢,徐英是无垢转世,故此还报要杀。若使前世杀他,今世又枉杀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梦,又得这神明的官勘出。

须臾兵马来报,果然于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将徐文问拟“谋财杀命斩罪”参送法司。又于徐文名下追出原谋银一百二十两、当日随身行李。其余邻里,因事经久远免究。

徐英出衙门,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当日带来竹笼,并当日僧鞋、僧帽、僧衣、经卷还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旧名无垢。穿了当日衣帽,来谢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

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来,也是有灵性的了。此去当努力精进,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印造大乘诸经;又在南京各禅刹参礼名宿。他本来根器具在,凡有点拨,无不立解。小小年纪也会讲经说法。

真性皎月莹,岂受浮云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满。

一时乡绅富户都说他是个再来人,都礼敬他,大□(有)施舍。在南京半年,他将各部真经,装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辞各檀越名宿,复归英山。

只见到寺山麓,光景宛然旧游。信步行去,只见寺宇虽是当年,却也不免零落。见一个小沙弥,道:“你寺里一个无垢和尚,你听得么?”道不晓得。

一个老道人道:“有一个无垢师父,是定师太徒孙,远师太徒弟。十来年前,定师太死,把他七八个银子,他说要到南京去印经,一去不来。也不知担这些银子,还俗在哪边?也不知流落在哪边?如今现现关锁着一所关房,是他旧日的。”

无垢道:“如今远师太好么?”

道:“只是吃酒。一坛也醉,两坛也醉,不去看经、应付,一发不兴。”

无垢听了,便到殿上,礼拜了世尊,把经卷都挑在殿上,打发了这些挑经的。

这各房和尚都来看他,道:“哪里来这标致小和尚?”

他就与这干和尚和南了,道:“哪一位是远师父?”

一个和尚道:“师祖在房中。”

无垢道:“这等烦同一见。”

众人道:“酒鬼哪里来这相识?”无垢竟往前走,路径都是熟游,直到远公房中。

此时下午,他正磁壶里装一上壶淡酒,一碟□(咸)菜儿,拿只茶瓯儿,在那边吃。

无垢向前道:“师父稽首!”

把一个远公的酒盅,便惊将落来,道:“师父哪里来?”

无垢道:“徒弟就是无垢。”

远公道:“出家人莫打诳语。若是我徒弟去时还了俗,可也生得出你这样个小长老哩!”

无垢道:“师父,我实是你再生徒弟。你把这行李、竹笼认一认!”

远公擦一擦摸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里?”

无垢便将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谋害;后来托生他家,要杀他报仇;又得神托梦与祁御史,将徐文正法,“把原带去银一百二十两,尽行给我;我仍旧将来造经,以完前愿。如今经都带在外边。”连忙请远公在上参拜了。

远公道:“这等我与你再世师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贪了这几盅酒,不会管家。你这些师弟师侄,都是没用的,把这一个房头竟寥落了。哪知你在南京吃这样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龙天保佑,使你得还家,你来,我好安耽了。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来,也不曾开。不知里面怎么的了?”

无垢来开时,锁已锈定,只得敲脱开门,里边但见:

佛厨面,蛛丝结定;香几上,鼠屎堆完。莲经零落有风飘,琉璃无光唯月照。尘落竹床黑,苔生石凳青。点头翠竹,如喜故人来;映日碧梧,尚留当日影。

无垢一看,依然当日栖止处。就取香烛,在佛前叩了几个头,又在师祖前叩了几个头。各房遍去拜谒,叙说前事,人人尽道稀奇。

相见无尘,道:“前日师弟标致,如今越标致了。年纪老少不同,可也与无垢师弟面庞相似,一个塑模塑的。”无垢又在寺中打斋供佛,谢佛恩护佑。并供韦驮尊者,谢他托梦。又将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来修葺殿宇,装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来经讽诵解悟。

其时蔡老夫妇尚在,也来相见。说起也是再生儿子,各各问慰了。合城知他这托生报仇,又不忘本来,都来参谒、施舍。他后来日精禅理,至九十二岁,趺坐而终。盖其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却,终能遂其造经之愿。这事也极奇,僧人中也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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