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家国兴亡不足哀,只须求得有奇才。黄金若掼燕台上,骏马应从易水来。

尽道功名当日立,谁知成败至今开。凭君莫说燕山事,试问昭王安在哉?

话说郭隗与众百姓将各项事情算计停当,遂暗暗地领了一些百姓,竟到无终山来见太子,备说从前之事。太子听了,又忧又喜,喜的是中兴有路,忧的是已败难成。然事已到此,只得出来安抚百姓。百姓见了,欢呼如雷,竟簇拥着上了法驾,一径往玉田而来。

此时,阖城的百姓得了信,已将各门戍守的齐兵用酒食灌醉,杀了大半,夺其刀枪盔甲,大声张场道:“吾燕国又有主了。”不曾杀的齐兵一时听得,都乱糟糟逃个干净。众百姓将夺来的旗仗排开,因又添上鼓乐,沿路迎来,迎着了,竟鸟飞雀跃地拥到三皇庙中,设了一个大座,请太子高登宝位,号称昭王。

昭王感百姓拥戴之诚,又念国家败亡之苦,祷告天地山川,不禁大恸,大哭道:“念燕邦不幸,先王遭奸臣巧说让位,以成其篡夺之谋,遂致邻邦起衅,家国丧亡,宗社丘墟,封疆瓦解。今蒙众父老不忘先义,思启后人,拥立寡人,以复燕国。寡人虽不肖,既蒙拥立,敢不奋身!敢告于皇天后土:分封有制,尺寸不敢与人,父仇不共,虽杀身其愿必报,倘贪逸乐,不奋其身,若恋安闲,忘情讨罪,骨化肉消,有如此酒。皇天后土,惟其鉴察。”祷罢,不觉义气浩然,泪如雨下。

众百姓看见,俱赞扬道:“有君如此,何思江山不复!”遂拥入城中,拣个大所在住下。昭王就进拜郭隗为相国,进位太师。郭隗就在众百姓中,选了几个好汉为将,登时即出榜文,各处招兵。果然燕兵未曾伤损,俱在四下隐藏,今见有榜文招他,又闻得昭王贤明,不数日遂聚积三万余众。

郭隗见兵已招来,又打檄文报知各城各邑知道:“玉田百姓已于无终山求得太子平,立为昭王,重兴燕国矣。凡属旧臣旧民旧疆旧土,不得已为齐占据者,速宜激忠奋勇,计日而速诛齐寇,以复燕都。”此时,各郡百姓,已降齐、未降齐者,皆苦齐兵骚扰,见了檄文,皆轰然告报道:“燕既有主,我们世代燕民,如何从贼?须大家努力,以谢降齐之罪。”一时纷纷攘攘。齐兵闻知,俱慌张无措,也有一同回齐国的,也有逃往燕都报知匡章的。此时匡章已知昭王重立之信,但身在沉酣之际,未免贪欢。又以为玉田小邑,无兵无将,不能成其大事,况燕城降齐者十有八九,不甚留心。及见各城分守齐兵尽皆逃回,传说燕民变起之事,匡章方才慌了。欲要去取玉田,又见齐兵已骄,燕兵正愤,料难得意;欲要常守燕都,又恐燕民既叛,不怀好意,一时四面逼来,如何脱身!再三算计,只得下令连夜班师。

前回齐师来时,燕民甚悦,故箪食壶浆迎之,过一城,便一城属齐,过十城,便十城属齐。匡章只以为开国有功,不思身入重地。今昭王新立,降齐之城,依旧归燕。匡章再欲如前经过,则见各城旌旗俱插燕国名号,守得铁桶一般,谁肯轻放?匡章无奈,过一城,只得苦战一城,直战得力尽筋疲,过一邑,杀一邑,直杀得铠破斧缺,急急杀到燕齐交界地方,而十万之兵,剩不得七八千矣。

不期这燕关重地,日夜提防,所守之兵比他处更多数倍。齐师到此,渐渐少了,如何过得此关?匡章正在危急之时,束手无策,却喜燕王叫人飞马行了一扇硬牌来,上写着:燕、齐夙昔通好,今齐师伐燕者,为子之也。今寡人一立,齐即班师,尚似未忘旧好。所过城邑,不许拥师拦阻。特示。此牌一到,燕兵遵旨开关放行,齐师方得抱头鼠窜而去。正是:师来何其雄,师去何其馁。只因将帅贪,所以行兵诡。匡章既出燕关,到了齐境,方才重振兵装,做出破燕得胜班师气象,归到临淄,朝见齐王。齐王因他生擒子之,又掳掠了许多重宝,大遂其心,故后来昭王既立,降齐之民复叛归燕等事,俱不深究。正是:臣奉君之欢,君隐臣之罪。如此君与臣,亡国实无对。

却说昭王玉田初立,兵微将寡,日夜虑匡章来伐。不期才出榜文,就聚十数万兵马,檄文发去,城邑尽归,胆更壮了,不怕匡章来伐。过不得数日,又报匡章假称奉旨班师,竟连夜逃走。昭王大喜,早有一班将士出位言于昭王曰:“匡章拥齐兵毁燕宗庙,迁燕重器,又浊乱燕宫,罪莫大焉。今乘其逃归,大王何不下一令:所过城邑,紧紧拦阻;又下一令,令臣等率兵追赶,不出一月,可斩匡章之头献于大王。”昭王闻言,踌躇不决,因问于相国郭隗。

郭隗道:“不可也。齐乃大国,不可苟且图之。匡章兵来,虽实意谋燕,然名则诛子之。今闻大王之立,即班师而去,虽见势头不好,尚于大王未有伤也。今若乘匡章之敝而杀之,齐王正在暴横之时,岂能默受?若动其兵,是自取也。况燕新造,即起端,非为良算。莫若转做人情,放其归国,使彼无衅可开,暂图宁静。候大王抚平燕土,招足甲兵,然后一举而报深仇,方足显英王之作用。”昭王闻言大喜道:“相国高识远见,如在天上,岂浅识所知。敬从,敬从。”因发牌转做人情,放匡章返齐。正是:呆人认眼前,智士思久远。放得匡章还,齐王心已散。

匡章既去,燕都臣民因扫清殿阁,整备法驾,俱至玉田迎请昭王回宫。昭王感臣民之意,因回到燕都,重新郊祀天地,以正大位。一面下诏安抚百姓,一面就修理宗庙,一面就选贤能将士,暗暗地招军马买,积草屯粮,以为复仇之计。

每日闲暇,即与相国郭隗商量道:“燕不幸遭子之之变,以致先王蒙受大耻,使寡人日夜不安,誓死必报此仇。但念齐乃大国,临淄、即墨兵甲众多,不易剪灭,必得奇才贤士、智略高人如管仲其人者,方可共图大事。当此雄强兼争之际,虽有奇才,必散在列国,寡人欲卑词厚币以招之,不识其道何由?敢求相国教之。”郭隗道:“臣见自古至今,同一为君也,有名为帝者也,有名为王者也,有名为霸者也,有叫做亡国之君者也。何也?盖其所用之人不同耳。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师,则其君北面受学,必至为帝;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友,则其君趋而受教,必至为王;所用之人不愧为君之臣,则其君咨请谋划,必至为霸;若所用之人皆厮役之流,则其君坐而指使,必至亡国而已矣。今大王思念贤才,诚帝王霸之事也,但求之之道,臣以为招来易,往求难。大王不欲求贤才则已,必欲求贤才,臣有些策可以坐致。”昭王闻言大喜道:“访求尚恐不得,坐致如何得求?”

郭隗道:“有一譬喻,大王独不闻乎?臣请言之:昔有一君,爱千里马而不得,使近侍中涓,怀千金四方求之。中涓遍走天下,求之不得,忽闻某地有一千里骏骑,急往求之,而马已死矣。中涓无以复旨,因心生一计,遂取出五百金,将死马之骨买了回来,报于其君。其君大怒曰:‘吾不惜千金买骏马者,为其能日行千里也。此马虽是骏马,此骨虽是骏骨,然已死矣,要他何用,而费吾金耶?’中涓曰:‘吾王不欲得千里马则已,如欲得千里马,臣费五百金买此死马骨,天下传为奇事,必以为死马骨且重价求之,况活千里马乎?吾主少俟之,千里马将至矣。’其君以为然。果不期年,而千里骏马自远方至者三匹。今大王必欲卑词厚币,招徕贤士,贤士遍满天下,焉能得知何在?即请以隗为死马骨,先买之。天下国士必曰:‘如隗之贤,尚且求之,况贤于隗者乎?’自不惜远道而来矣。”

昭王闻之大喜道:“相国教我甚明。寡人视相国之贤而不知加敬,尚欲他求,谁其信之?”因别筑一新宫,奉郭隗于内,朝夕相见,必执弟子之礼,北面听其教诲;至于饮食,极其丰盛,供具极其周备;凡有所谋,必恭恭敬敬,不敢少懈。

行之数月,列国皆知昭王好士之诚。昭王又想道:“此新宫不过但为郭相国筑耳,天下贤豪,尚不知我景慕之私。”因复于易水之傍,又筑起一座高台,极其雄丽,取名招贤台,以明招致贤才之意,又于台上多集黄金,候贤才到日,不时取用,因又名黄金台。由是,天下无一人不欣传燕昭王真心好士。后来流传至元,有一诗人刘因感其事而作古风一首道:燕山不改色,易水只剩声。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黄金亦何物,能为权重轻。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自黄金台之名一出,四方贤士尽皆企慕。凡怀一才一艺之士,莫不纷纷来归,不能细述。

忽有一贤姓剧名辛,才能出众,智略超群,闻黄金台之名,自赵国而至,又有一贤姓邹名衍,胸藏日月,最善谈天,闻黄金台之名,自齐国而来。又有一贤姓屈名景,文能经帮,武能定国,亦闻黄金台之名,自魏国而来。昭王一接见,劝餐授馆,无不得其欢心,恐屈其才,不敢烦以杂职,尽拜为客卿,日夕讲论政事。

每论及燕民被齐师残杀,不胜愤恨。因细查民间有为王事而死者,亲往吊之;有父兄已殁而幼年孤立者,令有司时时存恤之;乡民有德者,举而旌表之,以励其余;狱中有罪者,引而惩创之,使之感悔;至于军中士卒,或饥或寒,必悉心访察,同其甘苦。昭王行之年余,不独举国之疮痍尽消,而四方豪杰之士归之如市矣。

昭王因见郭隗曰:“寡人不才,蒙相国提携复国,今年余矣。寡人抚循士卒日夜不安,吊死问孤未尝少懈,又辱四方豪杰时来赐教,不识及此之时,可勉力一用否?”郭隗曰:“未可也。百姓虽安,气犹未振;士卒虽感,节制尚无;豪杰虽归,均非大将才。大王欲复深仇,尚须努力为之,自有时也。”昭王闻之,惕然于心,因再拜受教而退。正是:疾走须骏蹄,高飞必健羽。若欲报深仇,万全方可许。

按下昭王图报深仇不提。且说赵国有一贤人,姓乐名毅,乃乐羊之孙。你道这乐羊是谁?这乐羊乃魏文侯之将。魏文侯曾使之为将,而往攻中山。乐羊往攻中山,三年而后拔之,归而论功,魏文侯笑而出谤书一箧,示之曰:“寡人若信此谤书之言,卿罢归久矣,安能成此大功哉?”乐羊乃再拜稽首,谢曰:“臣今日方知,拔中山非臣之功,乃君之功也。”文侯因封之于灵寿。自是列国相传,皆知乐羊之名。

乐毅乃其孙,将门将种,因而好讲兵法,喜谈武略。人有戏之者曰:“汝好讲兵法,亦能领兵拔中山,以继令祖之志么?”乐毅笑应之曰:“拔中山何足为奇,但可惜当今诸侯,无一人能如魏文侯之贤,而知用我也。”人皆笑其妄言,而乐毅坦然处之,不以为意。只无奈贫困日甚,其妻和氏因劝之道:“君既自负怀抱异才,赵国见汝贫贱,自不能用。闻得齐国,奄有东海,实称大国,孟尝君已享其荣,苏季子亦获其利,亦用贤之国也,君何不往游之?倘能际遇,岂不胜此尘埋。”乐毅道:“吾非不思及此,但念功名有地,齐非我地,功名有进,今非其时,恐去亦徒劳。”和氏道:“妾闻得之即为地,遇之即为时,哪里预先定得,与其坐困,不如往求。纵往求不得,亦与坐困一般,君何惮而不行?”乐毅无奈,得勉强投齐。

到了齐国,王新立,自倚富强,十分骄傲,虽时时用人,却用的都是一般夸诈之人,说得如何战胜,如何取利,语语快心,言言悦耳,故立致富贵。乐毅则以为富贵必须养民,战胜必须训兵,言不耸听,策不惊人,谁来听你?故在齐流落多时,依旧归到赵国。

赵国又正值那赵武灵王改易胡服,自称主父,欲强其国,后来遭变,死于沙丘,一时赵国汹汹。乐毅见乱,因挈其家去灵寿而奔于大梁。

大梁乃魏地,时魏昭王在位。乐毅既奔其地,贫困无聊,亲友皆劝其出仕。乐毅道:“仕须得君,魏君非吾主也。”过了些时,愈觉贫困无聊,因不得已而出仕魏昭王。昭王庸君也,果不识乐毅之贤,竟以常人蓄之。乐毅益复无聊,每每跨马出郊,流览山川,以抒其抑郁之怀。

一日,随众人朝见。燕国有一使臣,来行庆贺之事,就传说燕昭王师事郭隗,又筑黄金台,求贤如渴之心。乐毅闻知,遂暗暗欢喜道:“此吾展才之地也。”因归与和氏、幼子乐闲商量道:“吾怀经邦奇才,总师大略,而贫困于此,悠悠岁月,岂不自误!今闻燕昭王新筑黄金台,广求贤士,欲报齐仇,此正吾得意之秋也。吾欲脱身游燕,为燕报复齐仇,以显名于诸侯。吾妻可暂居于此,待吾与燕君定谋,然后差人接汝。”和氏道:“君前投齐,而齐王雄略之王也,一贤一才,无人不取,独弃君不用。今逃难至魏,幸仕于朝,借禄以免饥寒足矣。君又思舍魏以往燕,不知燕君又是何如,亦须慎而图之,勿使再失。”乐毅笑道:“齐王虽骄横强梁,然粗人也,只足取死,安能知吾?魏君庸主,吾不过苟窃其禄,岂是终身!今闻燕昭王变能逃生,难能复国,又能高筑金台,礼求贤士,其志不小,吾往从之,方足展吾平生之志。”和氏道:“君意既决,妾何敢阻?但君既仕魏,恐私往不便。”乐毅道:“此不难也。”

因入朝见当事之臣,说道:“臣坐而食禄,自觉有愧。昨见燕使庆贺,礼当往答,倘不以辱命见斥,臣愿效劳。”此是小差,无甚关系,当事见乐毅请往,遂从其请,因发答贺表章与之。乐毅领了表章,便辞别妻子,竟往燕国而来。

到了燕国,献上表章。昭王览完表章,见奉表使臣是乐毅名字,因惊问道:“吾闻魏有乐羊,乃名将大族,此乐毅莫非其宗人?若果乐家一派,定然有异,不可失了。”因御便殿,命内侍召入。

乐毅承命而入,朝见昭王。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举止昂藏,知其有异,因赐坐而问曰:“寡人闻魏文侯时有名将乐羊,不知可是贵族?”乐毅对道:“此即臣之先祖也。”昭王闻而大喜道:“原来即是令祖,无怪先生如此杰出,果是将门将种,今幸相逢,窃愿有请,不识肯赐教否?”

乐毅对道:“臣毅献表而来,虽奉主君之命,然臣毅不表他人而请自行者,实慕大王筑黄金台推礼贤士之高名,而愿一瞻日月之表,以快素心。今既亲承龙凤之姿,又辱宠加盼睐,是所见又过于所闻。臣毅肝胆已输,倘蒙赐问,敢不底里上陈!”

昭王闻言,愈觉大喜道:“原来先生惠顾寡人,具此深意,非先生明教,寡人愚蒙,几乎失之。且请问:当今之世,英雄并立,功利是图,强国用兵之道,毕竟何先?”

乐毅对曰:“治国用兵之道,考之先帝、先王、先圣、先贤,第一良图,无如仁义。然仁义虽美,而施仁义实不易行。何也?盖王降而伯,已非一朝一夕。世尚功利,以为固然。倘国不富,民不强,兵将不雄,而徒然与人、让人,曰仁、曰义,鲜不笑其迂腐,而身命殉之。此宋襄之所以败也!当今之世,苟欲治国,必先富其国,必先强其民,必先雄其兵,有仇报仇,有耻雪耻,然后不取而与人,人乃感之曰:‘此仁也,不可忘也。’不贪而让人,人又乃羡之曰:‘此义也,不可再犯也。’此仁义所以为美也。至于国之富,不以聚敛,而以薄用佐其生;民之强,不以骄横,而以感愤作其气;兵将之雄,有恶诛之,有暴除之,而不以无辜肆其威武。此虽不言仁义,而仁义之道在其中矣。而治国之道,不出于此。”

昭王听了,喜动眉宇道:“高论足开茅塞,先生诚大贤也,安敢屈于臣位?”因下位而待以客礼。乐毅再三推谢,昭王道:“先生生于赵,赵,父母之邦也,臣之可也;先生仕于魏,魏,君臣之国也,不敢当宾可也。寡人于先生,又非父母,又非君臣,而承大教,自应客礼,又何必辞?”乐毅道:“大王虽君燕不君赵,而君之位同;臣虽臣魏未臣燕,而臣之位同,名分定也。大王不可因爱臣而废礼。”昭王道:“君臣之位虽通天下,亦不过泛为备位之君臣设也,如何敢加之于大贤?请正客位,以便领教。”

乐毅见大王之爱敬出于真诚,因离席拜伏于地道:“大王若爱臣,臣有肺腑之言,敢告于大王。”昭王忙亲手扶起道:“先生有何隐衷,不妨明告寡人。”乐毅再拜,因而说道,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良禽栖于珍木,良臣事于贤君。毕竟不知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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