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观察请会弟侄之日,因卫辉府知府禀见,商度卫河漕运事宜,话多时久,及知府出署,观察回至后宅,弟侄已经去了。想起绍闻所说盛宅有一楼藏板,这留心文献,正是守土者之责,即命梅克仁发出年家眷侍生帖两个,次日请盛宅二位少爷到署问话。恰恰此日是夏鼎值堂,得了门上吩咐,并不肯叫迎迓生传帖,即托别人值堂,自上盛宅而来。
到了盛宅,恰好希侨、希瑗二人在大厅上说话。宝剑引上大厅,夏鼎也不似向日还为个礼儿,将帖子放在桌面,倒在椅子上,笑道:“跑了一肚子呼吸,作速赏一盅水儿,解解乏困。”
盛希侨道。“这帖子是做什么的?”夏鼎道:“是帖子请,不是票子传;请你二位少爷到衙门商量什么话哩。”盛希瑗道:“想是有年谊,明日请的厮会,别的再没缘故。”盛希侨笑道:“你如今住了衙门,这里不许你坐。”夏鼎略欠了身子笑道:“大少爷天恩,容小的歇歇罢。”一发长身拖脚,把头歪在椅靠背上,说:“宝剑二爷,赏口茶罢。”宝剑早已奉茶到面前,笑道:“班长,请茶。”夏鼎一连把三杯茶喝了两杯。
盛希瑗向后边祖父《齿录》上,掀有无姓谭的去了。这夏鼎喝罢茶,向盛希侨跪了一条腿,高声道:“谢赏!”谢希侨道:“你近日一发顽皮的可厌。”夏鼎笑道:“狗腿朋友,到了爷们乡绅人家,软似鼻汀浓似酱;到了百姓人家,坐他的上席睡他的炕,瓶口还要脚步帐。假若是票子请乡绅,那时就不是这样了。狗脸朋友,休要得罪。咱是弟兄,我把老实话对你说,我还有央你的去处:见了我们大老爷,口角吹嘘,就是把为弟的扯了一把。这是走熟了时节的事。这头一次,且休提哩。不好了!不好了!时候大了,门上立等回话,误了就要套锁哩。我走罢。”起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说:“帖子丢下,明日夹着,还要缴回。早些儿到,我等候就是。”盛希侨送了十来步,夏鼎径自走开,希侨也就不送而回。
盛希瑗早在厅上,拿了几本旧《齿录》说:“并非年谊,老爷与老太爷《齿录》俱无谭姓。这请咱问话,不知问什么哩。”
盛希侨道:“请咱咱就去。问话时,咱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咱不欠粮漕,没有官事,一步三摇的进去,说完了话,打个躬儿出来。不走他的仪门,不穿他的暖阁,是咱弟兄们没有恁大的分儿。稀松平常,咱不是张家没星秤,钻头觅缝,好相与官府,咱不去学那个腔儿。”
及到次日,盛氏兄弟二人,早起梳洗已完,衣裳楚楚,坐了两乘二人小轿,家人跟随,来到道署。走进东辕,夏鼎极为先后。恰恰早鼓响罢,夏鼎代投了手本,缴还原帖。上号吏前行,盛氏兄弟跟到大堂。手本进去,不多一时,内宅请会,门上引至桐荫阁,观察已在檐下恭候。二人趋步向前,抢了一跪,观察扯起,让进阁内。盛氏兄弟行庭参礼,观察谦逊不受,也还了半礼,分宾主而坐。谢座谢茶已毕,观察道:“久仰尊府为中州阀阅世族,典型大家,一向未敢轻造。今日屈尊幸邀攀谈。”盛希侨道:“宪公祖下车以来,久沐德化,素怀瞻仰。今幸蒙传唤,得侍皋比,欣荣何似。”观察向盛希瑗道:“闻已中副车,小屈大绅,将来飞腾云路,绳武继美,仁羡,仁羡。”
盛希瑗道:“少年失学,幸副榜末,已出望外,何能寸进,以慰宪大人成就至意。”观察道:“秋闱在即,指日高捷,定诣潭府趋贺。”盛希侨道:“全仗宪公祖作养。”观察道:“听得贵府前辈老先生,有藏板一付,若有刷印装裁成本,恳赐三五部捧读。”盛希侨道:“委实久未刷印,恐致散佚固封一室,既承宪大人垂谕,即当遵命料理,工竣即恪具呈览。”观察道:“梨枣块数约计多少?”希侨道:“存贮一楼,不曾核计,何敢面陈。”观察道:“卷帙浩繁,也恐一时纸价腾贵,赀力不给。大约一块板得三十张,方可刷印一番,不然润板刷墨,不是轻易动作的。学生即送印刷工价到府,俟匠役工完,只赙(贝青)十部,便叨惠多多。”盛希侨道:“祖上留贻,只应自为办理,工成即送二十部到署,请宪公祖评阅。”观察道:肾有此理。若刷印现成,理可领取捧读,若因学生怂恿,定当帮助一二,以勷盛举。”
说完又奉了一遍茶,盛氏兄弟告辞起身。观察站起道:“乡试伊迩,俟榜发高迁后,学生走贺,与新朱卷一时拜读何如?”二人又谢别辞送,观察送至大堂东角门外,一揖而回。
盛氏兄弟一同出仪门,至东辕门上轿。夏鼎近前问道:“说什么哩?”盛希侨道:“大人要书哩。”夏鼎道:“大人要输,你该赢哩。”盛希侨道:“贱嘴。”二人上轿,依旧路回家。
到了厅上,说起印书之事。盛希瑗道:“这印板在楼上锁有几年了。”盛希侨道:“我自幼时锁至如今。”希瑗道:“怪道,我看那锁,连锁的窟窿都锈成一块。如今这钥匙哩?”盛希侨道:“也不知在那里,大约是没有了。”希瑗道:“怎的开法哩?”盛希侨道:“叫一个小炉匠生发开他;十分工不得,把门鼻子起了,有什么难呢。”盛希瑗道:“哥也太把爷爷的著作不在意了。”盛希侨道:“我便罢了。你不是读书也中过副榜么?我不肯动着,还是我的好处哩,我毕竟是能守的,后辈自有能刷印的人。像那张绳祖,听说他把他老人家的印板,都叫那些赌博的、土娼们,齐破的烧火筛了酒。又如管贻安家朱卷板,叫家人偷把字儿刮了,做成泥屐板儿。我虽不肖,这一楼印板,一块也不少,还算好子孙哩。”盛希瑗道:“如今要印多少部?”盛希侨道:“得三十部。”盛希瑗道:“多少板数?”盛希侨道:“我影影记得,楼上棚干,塞的满满的;楼底棚湿,是支凳放着,比上棚少一半儿,总之纸得几百刀,上千刀也不定。开开楼把板移在大厅上,叫位匠人估量。”盛希瑗道:“等道大人送银子来,好打算买纸。”盛希侨道:“第二的,你总不离乎小见。委实要做一辈子副车哩。道台送银子,那不过是一句话,你就认真起来。像如今州县官想着要绅衿盐当商的古董玩器,以及花盆鱼缸东西,只用夸夸就是要的。司、道若叫州县办值钱的东西,一定要奉价,上头送来,下头奉回,说:‘这东西卑职理宜孝敬,何用大人赏价。’再一次不说,州县已知上台是此道中人,就下边奉去,上头用了。总之,上台要下僚的钱,或硬碰,或软捏,总是一个要。若遇见一个州县官心里没病,也就罢了。”
道言未已,夏鼎到了面前,跟了一个小厮,手捧大拜匣,展在桌面,说:“看这罢。”只见匣内一封,上边红签写着“刷印书资银三十两,”下边一个侍生拜帖。希瑗方欲开言,希侨道:“乡试正主考姓张,副主考是湖广裴年伯的小儿子,他中进士我知道。前日在塘钞上见了,如今将到。你去安排进场中举,我去开楼印书。”希瑗上书房去讫。
夏鼎道:“哥呀,我如今住了道台衙门,你近日与道台好相与,万望口角春风,我就一步升天,点了买办差,就过的日子。当年相处一场,也有不好处,也有好处,大约好处多,不好处少。何不怜这个旧朋友。”希侨道:“你通是胡说。道大人半天里衙门,只为这里祖上有付印板,请我弟兄二人进去说印书的话。这还是祖上的体面,与我弟兄们何干?就是道大人不嫌弃我,赏个来往,你说叫我见了大人,怎的提起?说我有个朋友,是大老爷衙役,点他个买办,人是不弄诡的。——说的说不的?你替我想一宗话,我就说何妨?况且我知道你,三天买办,四十大板,一个革条。那是你的铁板数。你回去罢就说银子送到了。”夏鼎只得含闷而去。
这盛公子怎的开楼门,怎的雇匠人,怎的买张纸,怎的移印板,怎的刷墨然,怎的装部套,详起来千言难尽,略起来一行可了。不过半月,刷印完毕,装裁二十部。单等乡试场完,观察监试回衙,并原银三十两,一齐缴进道署。
原来盛希侨是个本底不坏的人。少年公子性儿,呼卢叫雉,偎红倚翠,不过是膏粱气质,纨袴腔调,也就吃亏祖有厚贻,缺少教调。毕竟性情亢爽,心无私曲。处兄弟之变,大声呼曰:“俺家媳妇子不是人!”这八个字,就是治阋墙病的千金不换的一剂妙药。
不说这些闲话。单言到了场期,主司、同考官俱按定期先进,监临、提调,俱案旧例分班。头场二场三场,这河南八府九州各属贡监生员,俱按功令时日,点名进去,执签出来。九月朔日挂榜,祥符城内中了五名举人。这副榜之首,张正心中了第二名,副榜之末,谭绍闻也中了第二名。谭篑初落了孙山。
院试以游洋为喜,乡试以登贤书为重。各街轰动哩是举人,那副车也就淡些。谭宅以篑初为望,落榜也就松了。因此萧墙街,不似前日父子并进学时,恁的一个轰闹。谭绍闻骑马上坟上磕头,后来刻朱卷、会同年,既住在省城,也不能不有些事体。但附骥尾难比登龙,不甚高兴,少不的先去舅氏王春宇家,又向别的亲戚家也走了一走,不过略为应酬。
至于拜见本家观察大人,却不得不郑重其事。一日,先命王象荩向道台衙门打听大人在署与否。王象荩打探得并无上院、拜客等事,方才进衙拜见。请会一如前仪。谒毕主祏。仍至书房坐下。茶罢问话,观察道:“篑初今日仍该同来。”绍闻道:“篑初托人找着他的荐卷,头尝二场,黑、蓝圈点俱疏疏落落有些儿,到了三场,批了‘摭拾错误’四个字。缘他未看过史书,就策题敷衍,误把裴晋公平吴事,写了一句‘韩愈披坚执锐于壁垒之间,厥功其懋,爵之以伯,酬庸之典,不既渥哉!’夹了一个‘摭拾错误’蓝字签儿。篑初一天也没吃饭,因此不敢来见伯大人。”观察道:“幼年不暇考核,耽搁功名,诚为可惜。然中举过早,又未必不是一惧,吾弟知也未知?”绍闻道:“聆大哥教训。”观察道:“篑初大器,若是这回中了,髫龄甫过即登贤书,岂不可喜?然可喜不过二分,可怕就有八分。功名一途,非有真实学问本领,总是脆弱可危。他如今十四五岁,只是一个嫩芽儿,学问是纱縠一样儿薄,骨力是冰凌一般儿脆,待人接物,心中没有把握,少不的以臆见从事。这没学问、没阅历的臆见,再不会有是处,他又以功名佐其所见,说我断没错处。不知自以为没错处,这错处正多哩。篑初侄今科不中,正省了早发早萎这个忧心。即下科不中也不妨。若两科不中就迟了。”绍闻道:“哥大人教训,愚弟如聋眼忽听半天人语,可惜篑初今日不曾来。”观察道:“他来又不可说破,一说破,又不免凿开混饨。总在我们为父兄的,默存其意于无忘无助之间而已。”绍闻道:“乃愚弟现在,该如何?”
观察道:“贤弟进学,就中了副车。如今举业固不可缓,家事却也要料理。老太太春秋已高,万不可叫他为家事萦心。一面料理家务,得空就读书。三年一应乡试,中了上京,不中还照常照料家事。贤弟向日所为,我已知其大半。总之,再不走荆棘,这边就是茂林修竹;再不踏确荦,这边便是正道坦途。此乃以丰裕为娱亲之计。如必以功名为显亲之阶,就要上京入国子监,煞用苦功,春秋二闱,都在京中寻上进的路。这要贤弟自拿主意。至于篑初,叫他进我衙门读书,十四五岁孩子,有何招摇?将来成就在我身上取齐。但恐宦海萍踪,南船北车,又在不定耳。我前者所说篑初婚事,我但有调转别省之事,一说就明,一说就行。那是打算的千妥万当,足以成吾侄之嘉偶,足以为吾家之贤妇。我敢一力担承。”绍闻低声道:“何姓呢?”观察道:“且不必明言,吾侄还要到署念书,我如何肯说明呢?吾弟只管放心。大约我之赠河南,无非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之侄,我肯轻易撮成么?”
用过午饭,绍闻告辞出衙。夏鼎遥望,不敢再即,但看着绍闻仍与王象荩、双庆回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