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几百年以前,”他开始讲道:“戴尔斯布地方有个主管几个乡村的教区教士,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策马驱骑匆匆在深山密林之中兼程趱行。他身上紧裹着皮大衣,头戴皮帽子,鞍桥上横放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做临终圣事用的酒杯、祈祷书和法衣。白天的时候他被请到离这个林区的中心村落很远的一个教区村去为一个临终的病人做最后的祈祷。他在病人身边一直坐到晚上,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家去了,不过他估摸着怎么也要到半夜以后才能够回到教士宅邸。

“他不得不骑在马上颠簸赶路,而不能够躺在床上安详熟睡,好在那天晚上的天气还不坏,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夜已深了,但是还不算寒冷刺骨,而且连一点风信都没有。

尽管乌云层积,一轮又圆又大的满月却依然能够同云层竞相追逐,在乌云层上影影绰绰,把皎洁的清辉洒向大地。倘若没有那点月光映亮的话,那么他就连地上的林间小径都难辨认得出来,因为那是隆冬腊月,天地之间灰蒙蒙地一片。

“教士那天晚上骑的是他最引为骄傲的一匹骏马,这匹马体格强健,脚力耐久,伶俐得几乎像人一样,而且在全教区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识途找回家去。教士已经屡次测试屡次灵验,所以他对马儿深信不疑,在骑这匹马的时候从来不去注意辨别方向。这天晚上也是如此,在黑沉沉的午夜时分,在茫茫林海之中,他仍旧若无其事地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住,头脑里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

“教士骑在马上颠来晃去,心里只是惦念着第二天要做的讲道之类的事情。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要抬头看看究竟离开家还有多远。当他终于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不禁暗暗纳闷,按理说他骑马走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到教区里有人烟的地方了,可是眼前却还是深山荒野,森林稠密。

“戴尔斯布那块地方当时建筑分布格局同现在相同,教堂、教士宅邸、所有的大庄园和大村庄都在那个教区的北面名叫戴伦那一带地方。而南面那一带全是森林和高山。

那个教士一看到他还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踽踽行走,他马上就想到他还在教区南部,而要回家去必须策马往北走。但是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自己并没有在朝北走。尽管没有星星和月亮供他辨认方向,可是他头脑里有方向感,他毫无疑问地觉得自己在朝南或者朝东走。

“他本来打算马上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可是他却没有那样做,既然这匹马过去从来没有迷过路,那么这一次谅必也不会。说不定是他自己糊涂了,只怪他一直心不在焉,没有看看沿途的道路。于是他又听凭马儿照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他自己又去想自己的心事了。

“可是走不多久,一根很大的树枝狠狠地扫了他一下,几乎把他从马背上撞了下来。

他这才猛醒过来,觉得非要弄清他究竟到了哪里不可。

“他朝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他是走在松软的沼泽地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供踩脚的小路。而那匹马儿却疾走如常,一点也没有趔趄。这一次教士深信那匹马确实在错路上了。

“这一次他毫不迟疑,抓起缰绳,勒回马头,重新朝着林间小路走回去。可是那匹马却作起祟来,刚刚跑到林间小路上,又绕了一个弯向荒山野岭奔去。

“教士一看,完全肯定那匹马又往错路上走去了。不过他又想道,既然马儿如此固执,说不定是要找一条能够更快到家的近路,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说也蹊跷,地面上根本无路可走,然而那匹马儿却照样疾走如飞。面前有山岗挡路,马儿就像山羊一般灵巧地窜了上去,在下陡坡的时候,马儿把四只蹄子并拢收紧,沿着嶙峋顽石滑行而下。

“‘但愿能够在做礼拜之前赶回去,’教士心里盘算着,‘倘若我不能及时赶回教堂去,那么戴尔斯布教区的乡民们会有何想法?’”他还来不及思忖太多,就匆匆来到一个他所熟悉的地方。那是个很小的黑水湖,是他去年夏天曾经来钓过鱼的地方。现在他终于看出来了,这正是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他现在正在荒山野林的深处,而那匹马还在一味朝南走,似乎非要把他驮到离教堂和教士宅邸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去。

“教士匆匆跳下马来。他不能够任凭这匹马将他驮到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去。他务必要赶回家去,既然这匹马那样执拗,非要朝相反的方向跑,他就下了决心自己徒步牵马而行,待到走到熟悉的路上再骑上去。他把缰绳绾在手臂上,开始步行起来。穿着一身厚厚的皮大衣在森林里徒步跋涉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好在那个教士身体结实,能够吃苦耐劳,对于走这样费劲的长路倒也没有犯难发愁。

“可是那匹马却给他平添了不少麻烦,它根本不听他摆布,四只蹄子蹬住地面纹丝不动,而且还尥蹶子,就是不肯跟他往前走。

“后来教士怒火旺盛起来了。他过去从来没有鞭打过这匹马,这时仍旧不想动手打它。他反倒是气得扔下缰绳,自己从马身边走开去。‘哼,既然你硬要走自己想走的路,那么我们干脆在这里分手算啦,’他气咻咻地叫嚷说。

“他刚举步走出了两三步路,那匹马就赶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咬住了他大衣袖口,想要拦住他往前走。教士回过头去,逼视那匹马儿的双眼,仿佛想要洞察出它为什么如此突兀反常。

“即使在事情过后,教士也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夜色那么黑,他还是能够看得清那张长长的马脸,非但如此,还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心事,就像从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他看得分明,那匹马是焦急无比,苦恼不已的。那匹马瞅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无比忧愁的光芒,既是在埋怨又是在哀求。‘我天天毫无怨言地充当坐骑为你出力,’马儿似乎在说,‘难道你就连这一夜都不肯陪我去吗?’”教士被牲口的哀哀求告的眼神感动了。显而易见,那匹马在这个夜晚必定有什么事情求助于他。他身为堂堂男子汉岂能够袖手旁观,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陪着马儿去走一趟。他不再迟疑,把马牵到一块石头旁边,踏着石头跨上马去。‘随你走到哪里去吧,’他对马儿说道,‘既然你要我陪你去走一趟,那么我就悉随尊便吧。这样就没有人可以责备说,那个戴尔斯布教区的教士竟在别人陷入困难之时拒绝助一臂之力了。’”在这以后,他就听凭马儿放开四蹄往前跑去,他自己只专心注意如何在马鞍上坐得牢靠稳当。这一段路崎岖不平而且险峻异常,再则一路都是上坡路。四周森林非常茂密,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就看不见了,不过他感觉得到,他们是在朝着一座高山往上爬去。

马儿呼哧呼哧异常吃力地爬上一个又一个陡坡。倘若此时教士自己能够作主行事的话,他是决计不忍心把马儿驱赶到这样陡峭的高山上来的。‘嘿呀,难道你不爬上布腊克山,就不死心嘛?’教士讥嘲地说道,还忍不住粲然一笑。因为他明白,布腊克山是赫尔辛兰省全境内最高的山峰。

“就在他骑在马背上往前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出来,那个夜晚在荒山野林里匆匆赶路的并非只有他和他的坐骑。他听到四周不断有动静,石头骨碌碌地在滚动,树枝劈劈啪啪地断裂。从声音上听起来,似乎有不少大动物穿行过森林。他知道那一带地方狼很多,他倒担心那匹马会不会使他卷人到一场同野兽的肉搏角斗中去。

“向上爬呀,一股劲儿地向上爬,马儿往山上爬得愈高,森林就愈稀疏。

“他们终于爬到了一个几乎光秃的山顶上,在那里他可以极目远眺。他放眼望去,举目所见的是连绵不断、峰峦起伏的群山和苍茫阴沉的森林。天色很黑,他无法看清楚周围的东西,但是他毕竟弄明白了自己在哪里。

“‘嘿呀,原来我竟爬上了布腊克山,’他想道,‘一点没有错,不会是别的山。

我认出来了,西面是耶尔夫舍山峰,东面是阿格岛一带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北面有块地方闪烁着灯火,那大概是戴伦镇。而在这个深峡里我见到的是尼安瀑布飞溅的像白烟般的水珠。对,一定没有错,我爬上来的就是布腊克山,这真是一次历险奇遇。”他们爬到山上最高的主峰,那匹马儿就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枝茂叶盛的云杉树背后,似乎若有所惧地藏匿在那里。教士弓腰向前,双手拨开枝叶,这样他可以毫无阻挡地观看面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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