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子一日游武昌,扮一客商,鬻敝木梳子,索价三千钱。自西门卖过东门,人皆道此梳子一文钱不值。又自南门卖过北门,人皆道此梳子半分银不值。往来者三日,并无一人还价。纯阳子乃行至天心桥上,俄有一老媪行乞,年八十余,背伛偻,足龙钟,短发如雪,两鬓蓬松,沿街叫化,声不绝口。纯阳子招之进前,问道:“婆子老矣?”媪曰:“今年八十七岁。”纯阳子道:“汝短发潇潇,白如柳絮,何不梳而理之?”媪道:“无梳。”纯阳子道:“来,吾为汝理之。”乃以其所卖之梳,亲为理发。岂知这个梳子有些妙处,梳一梳,老媪的发长少许,又黑少许。再梳一梳,老媪的发又长少许,又黑少许,只见随梳随长,随长随黑。始焉这个婆子白鬓飞蓬,既焉这个婆子鬒发委地,八九十岁的者妇,亦作十七八岁的娇蛾。你说这桩事奇异不奇异?但见天心桥的百姓一传二,二传三,三传四,四传五,传来传去,正是:山中仙子施玄术,路上行人口似飞。
须臾之间,就引得城里城外之人蜂屯蚁聚,尽聚在天心桥来,大家争买其梳,一人道:“客官,将梳儿卖与我,我出得一万钱。”一人道:“客官,将梳儿卖与我,我出得五万钱。”又一人道:“客官,他们的价钱都还少了。若梳儿卖与我,我出得十万钱。”又一人道:“客官,他十万钱儿也是少的。若梳儿卖与我,放出得二十万钱。”纯阳子笑道:“吾货一敝梳,索价三千钱,吾岂无意?而千万人中竟无超卓之见,怎可以语道。吾非别人,乃吕洞宾也!世人竟慕见吾,既见吾,而不能识,虽慕何益?”乃投其梳于天心桥下。只见那梳子在水中滚了一滚,遂变成一个苍龙飞去。纯阳子与其媪亦不复见焉。众皆惊叹而散。既而纯阳子又游汴州,扮作个货墨之客。将一幅红帛写着十个字的招牌,说道:“清烟称上品,高价重龙宾。”每墨一笏,仅寸余,要五千钱才卖。有一等轻薄之徒,说道:“你这个客人高抬时价,此一块墨卖五十个钱足矣。”纯阳子但道:“你这个君子,买不买由你,卖不卖由我。我这一笏墨说定要五千钱,就是四千四百九十九文,也是卖不成的。”时有一人姓王名宠,说道:“墨小而价高,得无意乎?”乃以钱五千求一笏。既归家中,父亲诟骂,骂道:“成家之子,积粪如积金。败家之子,用金如用粪。这不肖儿子,买一寸之墨,就去钱半万,何如此看得钱轻?”遂持杖打着这个儿子。左邻右舍再三劝免。王生被父亲打骂,无如之奈,只得就寝。时至半夜,忽闻扣户之声。王宠启视之,乃卖墨客也。对王生道:“闻得你买了我的墨,令尊十分打骂。我今以钱付还,勿累尔受责。”遂以钱五千还之。王宠道:“做过的交易,岂有反悔之理?”纯阳子道:“这也不打紧。”王宠道:“既如此,待我取原墨奉还。”纯阳子道:“不消得。那一笏墨贻累足下受打,奉送你罢。”却又在袖子里面取墨一笏出来,说道:“此还有一笏相奉足下,凑成两笏。”王宠不敢受,纯阳子再三强之使受。王宠道:“既如此,明日当以物酬谢。”纯阳子遂辞去。
及晓,王宠启墨视之,乃紫磨金二笏,上各有吕字。遍寻客,已不见,乃知其为洞宾也。王宠以原钱五千及墨二笏奉与父亲,将事情细说一过,其父亦不胜怏怏。
又一日,纯阳子至梓潼。有一娄道明,家甚殷富,善为玄素之术。怎么叫做玄素之术?即采阴补阳的说话。其家常蓄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十人。娄老们镇日摩弄,吸那些女子的奶乳,吞那些女子的唾津,采那些女子的阴液。女子若还有孕,即遣去,复买新者伏侍,常不减十人之数。此虽是画堂没有三千客,绣幕偏饶十二钗。昼夜迭御,无有休息。
那娄老采了那些女子们的阴,补起自己的阳。只见他神清体健,面如桃红,或经月不食。年九十九岁,止如三十许人。自以为成了神仙,每对宾客会饮。辄大言夸诞,说道:“列位老先,学生前日静坐,有一玄女送一壶酒来,叫做亡何酒。那酒清如竹叶,滑若琼酥,真个上好的滋味。那玄女去了,又有一个素女送一枚巨枣,纤嫩嫩的手亲自奉将过来。只见那枣大如爪,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尽好受用。”那些亲朋闻得有那样好酒,又有这样好果品,喉咙滑溜溜的,不觉口涎上来,就如那曹操行军叫士卒们望着梅林止渴,那一个不吞几口唾津儿?岂知是这个娄老儿夸诞的言语。
这还不打紧,你看又说出个谎来。说道:“列位老先,咋日又有个彭祖、容成辈二位神仙,写有一封书,遗着学生。说道:瑶池之上,八月十五日王母娘娘寿诞,欲邀我同赴瑶池之宴,叫我不要这等踽踽凉凉,要脱洒一分。思想起来,明日若到了瑶池,必须大开雅怀,狂歌剧饮,醉则命段安香铺床,贾陵华盖被,董双成打扇,许飞琼扶我上七宝御床。我则枕着那许飞琼白净净、柔嫩嫩之膝,大睡一觉,快矣!快矣!”众亲朋皆拍掌大笑,说道:“老先好风味!”
时纯阳子游到此处,闻得娄道明行采阴补阳之术,猛省他宿着白牡丹,受了黄龙禅师几多亏。若今娄道明又是这等,他却不忿,又闻得这样人假称神仙,纯阳子一发恼他得紧,乃诡为一个乞丐,上门求讨。道明不识,叫那家僮们打将出去。那家僮们就二三两两,拿了棍子的,拿了石块的,就来打着纯阳子。好个纯阳子,用仙气一吹,那些家僮们尽皆昏晕在地。纯阳子遂以两足顿于石上,即成两个大方窍,深可三寸。众宾朋皆大惊异,娄道明亦惊骇,说道:“此乃异入。”即延至坐右,劝之酒食,出侍女,歌的歌,舞的舞,以劝纯阳子之酒。彼时纯阳子放开仙量,一饮五斗,乃口占《望江南》词酬之。词曰:
瑶池上,瑞雾蔼群仙。素练金童锵凤板,青衣玉女啸鸾笙,身在大罗天。
沉醉处,缥缈玉京山。唱彻步虚清宴罢,不知今夕是何年,海水度桑田。
侍女进蜀笺请书,纯阳子自纸尾倒书彻首,字足不遗空隙。娄道明大惊喜,方欲请问妙道,纯阳子道:“吾已口口相传矣。”道明复请益,纯阳子又道:“吾已口口相传矣。”俄登大门之外柏树上不见。众宾朋皆骇然大惊,以为神仙至也。
后数日,娄道明忽不快,吐膏液如银者数斗而卒。口口相传之说,与夫石上两方窍皆吕字,众方悟是吕洞宾也。
一日,纯阳子又向长沙府诡为一个回道人,头戴着一幅巾,身披着百衲衣,脚下穿一双麻履,持一小瓦罐乞钱。其罐大约可容钱一升,道人得钱无算,而罐常不满。一日坐于十字街头,大声言曰:“吾仙人也,有能以钱满吾罐者,吾即授之以道。”只见那些居民闻得个“神仙”二字,那个不希慕?时有个姓张的就拿了一千文钱来投着罐子,这一只手解索,那一只手丢钱,钱已丢尽,罐子儿哪里满得些儿。又有个姓李的,拿有二千文钱来投那罐子,也一手解索,一手投钱。投了一串又投一串,二千文铜钱一时投尽,罐子儿又哪里满得些儿。时有个性吴的,叫一个小厮背有四千钱来此。时观者渐多,人来渐广,把那个回道人围得周周匝匝,哪里有个进路。姓吴的带着一个家僮左一挤,右一挤,挤散众人,说道:“开开,待我来投钱。”众人只得放着姓吴的进去。姓吴的叫家僮们拿过钱来,丢满那个罐子。时旁观的见了姓吴的有这多钱,皆道:“此一回罐子可以满得。”岂知投一串雪入红炉浑不见,投两串盐落水中浑不见,投三串毛入火坑浑不见,投四串石落江心浑不见。姓吴的说道:“我四千铜钱,怎的又投这罐子不满?”时有个姓何的,拿起这罐子左看一看,右瞧一瞧,说道:“这个东西又没个屁窟。终不然,相似个人口里吃饭,屁窟里窝出去了。”既而又看一看,只见钱儿将满,乃曰:“差不多了。”遂从兜肚子里面取出五百文钱来,说道:“你众人丢了一千、二千、三千、四千,不得此罐子满,我只五百钱,塞得他满满的。”于是连丢连丢,连掷连掷,五百钱勾甚么丢勾甚么掷?但见钱已罄尽,罐子不曾满得些儿。这一干丢钱的人,好似甚的?就相似个精卫鸟儿衔西山木石,填那东洋大海,哪里填得分寸。
彼时有一僧,系东平人,来此观看,说道:“异哉!异哉!只一个小小罐儿,投了许多钱,怎的填他不满,且待我来填之。”于是驱一大车,载钱十万,戏谓回道人曰:“汝罐能容此车否?”道人笑道:“试容之。”及推车入罐,戛戛然有声,俄不见,僧大惊曰:“此神仙耶?幻术耶?抑掩眼法耶?”道人乃口占五言诗一首,云:“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地有终穷,桑田几迁变。身固非我有,财亦何足恋。曷不从吾游,骑鲸游汗漫。”
道人此诗更欲那僧再弃其财,方与上升。僧不省悟,乃说道:“道人所为,只是些俺眼法儿,你急急还我钱去。不然,我拿你至官司问罪。”道人道:“汝吝此钱耶?我偿汝就是。”于是取了片纸,投入罐中,祝曰:“速推车出。”良久不出,乃曰:“此非我自取不可。”因跳入罐中,再也不见出来。僧见他不出,心中一发惊慌,乃呼曰:“回道人。”只听得里面应道:“嗳!叫我怎的?”僧又呼一声:“回道人。”又只听得里面应到:“嗳,叫我怎的?”憎此时恼的心中出火,鼻内生烟,就拿过一个大石头用力一击,勃笼一击,把那个罐儿击得粉碎,哪里见一文钱儿?又哪里见道人一个影儿?只有一片白纸,题有一诗,句云:“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僧看诗毕,顿足哭曰:“被这个光棍道人使掩眼法子,赚去我十万钱矣。”内有姓张的亦道:“我没时运也,去了一千。”姓李的亦道:“我没造化也,去了二千。”姓吴的亦道:“悔气,悔气。我比你两个去得多些,少可的是四千。”姓何的亦道:“你诸公的钱,还不打紧,我卖豆腐卖得五百钱,也被他骗去。”遂哭将起来,说道:“今晚回去,怎么禁得老婆打?”众人见这个人放声大哭,乃说道:“没志气,没志气,你这等怕老婆,哪个叫你丢。”言未毕,只见半空之中其钱纷纷飞下,张钱还张,李钱还李,吴钱还吴,何钱还何,众方悟回道人者,以回字抽出小口,乃吕字,此是吕神仙也。
僧闻得此语,愈加怅然,举头看空中数次,钱又不见飞下。至次日,只得归于东平。僧自思:“钱又去了,神仙又不曾做得。”越思越恼,乃就途中自言自语,说道:“费了一车钱,不得做神仙。铜钱铜钱,神仙神仙,两下无缘。我的天天。”僧正在歌咏之际,忽遇见回道人,说道:“吾俟君久矣。”僧一见了这个道人,即连忙跪下,叫声:“吕师父,度一度弟子罢。”道人道:“吾始谓汝们可教,不想你恁般惜财,哪里还度得你?今以车还汝,十万钱皆在。”言讫,遂隐而不见。僧看车中,十万之钱果皆在,乃驱车而归,悔恨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