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达问导游说:“除了我们要去的那一家以外,湖上还有别的什么旅馆,或是出租成套家具的房间吗?”

“不,一家也没有,小姐,只有我们这一家。昨天有一大拨青年男女在东岸露宿营帐。我想,离开旅馆大约有一英里吧——不过,现在他们还在不在,我可不知道了。今天他们一个也没看见。”

一大拨青年男女!老天哪!说不定他们正在湖上——所有的人——都在划船——或是扬帆——或是干别的什么?可他却跟她双双来到了这儿。也许还有从第十二号湖来的人呢!正如两周前他跟桑德拉、哈里特、斯图尔特、伯蒂娜初来时——里头有些是克兰斯顿家、哈里特家、芬奇利家等等的朋友,他们上这儿来玩,当然会记得他。此外,在湖的东头,看来一定还有一条路。由于所有这些情况,加上这一大拨青年男女也光临此地,看来他这次草湖之行也就白搭了。他这计划多蠢!这种多么无聊的计划——至少他早就应该花更多点时间——选择一个还要远得多的湖区,而且他本来就应该这么办——只是因为最近这些天他实在被折磨得够呛,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思考才好。得了,现在他只好先去看看再说。要是那儿游人很多,那他就只好另想办法,划到真正荒凉的地点去。或者干脆掉头就走,还是再回到草湖——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老天哪,他究竟该怎么办——要是这儿游人很多的话?

但就在这时,绿树向前无限延伸开去,一眼望到尽头,仿佛象是一道绿色森林长廊——现在他已能把那块草地以及大比腾湖面认出来了。还有面对着大比腾深蓝色湖水的那家小客栈,以及它的圆柱游廊,也都看到了。还有湖右边那座盖着红瓦的低矮小船棚,上次他来这儿时就见到过的。罗伯达一见就嚷了起来:“啊,真美,可不是——简直美极了。”这时,克莱德两眼望着南边,正在凝视着远处暗沉沉的、地势低的小岛,看到只有极少几个人在那儿——湖上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心里慌了神,连忙喊道:“是啊,那还用说嘛。”不过,他说这话时却感到嗓子眼仿佛哽住了似的。

这时迎面走来的是小客栈掌柜——此人个儿中等,脸色红润,肩膀很宽,用最殷勤奉承的口气说:“您在这儿要待几天吧?”

但是克莱德对这一新情况很恼火,给了导游一块美元以后,就气呼呼地回答说:“不,不——就只玩一个下午。今儿晚上我们就住这。”

“我说,你们就留在这儿进午餐吧?火车要到八点过一刻才到。”

“哦,是的——那当然罗。得了,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儿进午餐。”……因为,这时正在度她的蜜月的罗伯达——在她结婚的前一天,而且又在这么一种性质的旅行中——她当然希望在这儿进午餐。

嘿,让这个红脸儿、胖墩个的傻瓜见他的鬼去吧。

“那得了吧,让我来替您拿这手提箱。您就上帐房间登记去。说不定您太太反正也得歇歇脚了。”

掌柜手里拎着提箱在前头带路,克莱德这时真的恨不得一把从他手里把箱子抢过来。因为,他既不打算在这儿登记,也不想把自己的手提箱留在这儿。而且,千万留不得呀。他要马上把手提箱抢过来,接着就去租一条游船。可是不管怎么说,到头来正象博尼费斯所说的,克莱德还是不得不“为了登记而登记”,签下了克利福德。戈尔登夫妇这一名字——在这以后,他方才重新拿到了他的手提箱。

一路上这些事,本来就够他心慌意乱了,可是偏偏还有种种恼人的事纷至沓来,袭上心头。甚至就在他实现这次冒险的划船方案前,罗伯达冷不防说,这会儿天很热,反正他们还回来吃晚饭,所以,她就把帽子、外套都留在这儿——她的那顶帽子上,贴有莱柯格斯布朗斯坦厂家的商标,他早已看见了——这一下子让他心中又琢磨起来:

这顶帽子商标留着好呢,还是干脆把它毁了?可是他决定:也许以后——以后——要是他真的这么办了的话——那末,帽子上有没有厂家商标,说不定也就无关紧要了。她要是被打捞起来,反正没有厂家商标,也都会被认出来的,要是打捞不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呀?

这时,他早已方寸大乱,几乎连自己都闹不清楚该怎么想、该怎么干,只是拎着自己的手提箱,径直往租船码头走去。随后,他把手提箱搁在船里,问着船棚的人哪儿风景最好,他想用照相机拍下来。

这事问过了——他觉得毫无用处的说明也听过了,克莱德便搀扶罗伯达上了船(这时,他觉得她仿佛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踩上了纯属想象中的湖上一只子虚乌有的小划子),他自己也跟着她跳上了船,坐在小划子当中,随手把划桨操了起来。

那静谧的、晶莹的、彩虹似的湖面,这时在他们俩看来,都觉得不象水,而是很象油——象熔化了的一块又大又沉的玻璃,搁在地心很深很深的、坚实的地球之上。到哪儿都是微风习习,多么飘逸,多么清新,多么令人陶醉,但又几乎看不到微风在湖面上吹起涟漪。岸边的参天松树,多么柔和,多么软而密。但见到处都是一片片松树林——象尖尖的剑戟耸入云霄。树顶上空隐约可见远处郁郁苍苍的艾迪隆达克斯山脉上峰峦迭起。湖上连一个划船的人都见不到。岸边一所房子或一间圆木小屋也没有。他虽然两眼寻找导游提到过的那个营帐,可是依然根本看不见他。他屏住气,倾听周围有没有说话声——或是这些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可是,除了他划船时双桨发出的啪声,以及后面两百步外、三百步外、五百步外、一千步外看船棚的人跟导游的对话声,四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儿不是多么沉寂、宁静呀?”罗伯达说话了。“这儿一切好象都是静悄悄。我看真美,比哪个湖都要美。这些树多高,可不是?还有那些山。我一路上坐在车上想,那条路多阴凉,多清静,尽管有点儿高低不平。”

“刚才你在客栈里跟什么人说过话来着?”

“怎么啦,没有;你干吗问这个呀?”

“哦,我想也许你可能碰上什么人。虽然今天这里好象人并不多,是吧?”

“是的,我在湖上简直一个人都见不到。后面弹子房里,我看见有两个男的;还有女宾休息室里头有个姑娘——拢共就这么几个人。

这水不是很冷吗?”她把手伸出船舷外,浸在被他的双桨所卷起的湛蓝湛蓝的涟漪的湖水里。

“是很冷吗?我还没试过呢。”

他停住了双桨,把手伸进湖水试了一试,接着便陷入沉思之中。

他不打算直接划到南边那个小岛去。这——太远——而且时间还太早呢。说不定她会觉得挺怪的。最好还是再磨蹭一会儿。再留一点儿时间,好好琢磨琢磨——再留一点儿时间,观赏观赏四周围景色。罗伯达会想到自己进午餐(她的午餐!)。西头一英里外,望得见有一片很美的尖岬。他们不妨上那儿去,先进午餐——也就是说,让她先进午餐——因为今天他压根儿吃不下。然后——然后——罗伯达也正在举目眺望刚才他张望过的那一片尖岬——一块尖角形的陆地,岸边净是参天的松树,远远地直插湖心,并且弯弯曲曲向南延伸开去。这时,她又找补着说:“亲爱的,你究竟选在哪儿,我们可以坐下来吃东西?我可有点儿饿了,你不饿吗?”(此时此地她不要叫他什么亲爱的就好了!)

远远望去,北头那座小客栈和船棚轮廓越来越小——这时看上去有如他初上克拉姆湖划船时那边的船棚和凉亭了。当初他心里恨不得自己也能到艾迪隆达克斯群山中这么一个湖上赏玩,他梦想着类似这样的湖——还巴不得能同罗伯达这样的姑娘邂逅——那就——殊不知现在他头顶上空正飘着羊毛似的云朵却跟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在克拉姆湖上,在他头顶上飘过的云朵一模一样。

这一切多费劲,多可怕呀!

今天,我们不妨就在这儿寻觅睡莲,为的是在……以前消磨一点儿时间,——消磨时间……杀死,(老天哪)——他要是真的打算动手的话,就得马上停止想这个问题。反正此刻他也用不着去想这些。

他便划到了罗伯达喜欢的那片尖岬,进入了周围仿佛固若金汤的小湾,那儿还有一小片弯弯曲曲的蜜黄色沙滩,从东、北两头谁都望不到小湾里的动静。他和她照例都上了岸。克莱德非常小心地从手提箱里把午餐点心取出来,罗伯达就接过来,一一放到铺在沙滩上的一张报纸上。这时,他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心里虽然非常别扭,可嘴上还是称赞这儿风景美——松树呀,弯弯曲曲的小湾呀——可是事实上,他心里却在想着——想着,想着再往前划去的那个小岛,和绕过小岛后头的另一个小湾,就在那儿,尽管他的勇气越来越小,他还是必同音同字,故在此是一语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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