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室中央,每两排瓷缸中间,有很多转动着的脱水机,亦即烘干机。坯布在瓷缸里浸泡二十四个小时以后,就一堆堆码在那里,由脱水机尽量把水分吸出来,然后再把它们铺开在烘干架上。

开头,克莱德只知道这个房间外部环境特点——它的噪声、热度、蒸汽,以及十几个成年人和小伙子在各个工段忙活的劲儿。他们个个穿着无袖衬衫、旧裤子,腰里扎一根带子,没有袜子的脚上穿一双帆布面、树胶底运动鞋,没有一个例外。这样穿戴,显然是满屋子里有这么多的水和潮气,以及这么炎热逼出来的。

“这是防缩车间,”他们一走进去,惠甘就这样说。“说真的,这儿没有别的车间舒服,不过,本厂产品制造过程,却是在这儿开始的。凯默勒!”他大声喊道。

走过来一个身体矮胖、胸脯厚实的人,长着苍白的圆脸膛,身穿一条皱巴巴的脏裤子、一件无袖法兰绒衬衣。如同惠甘在吉尔伯特面前,此人在惠甘面前也显得必恭必敬。

“这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的堂兄弟。

上星期我跟你说到过他,你记得吗?”

“记得,先生。”

“他先从这儿做起。明儿早上他就来。”

“是,先生。”

“最好把他的名字记入花名册。他根据通常规定的时间开始工作。”

“是,先生。”

克莱德发觉,惠甘先生的头昂得比刚才更高了,话儿说得更坚决、更威严。现在看来他就象是主人,而不是下属了。“在这里,早上七点半开始干活,”惠甘先生继续对克莱德说,“不过,大伙儿来得总要早一些——大约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好有时间换衣服,来到机器跟前。”

“现在你要是乐意的话,”他找补着说,“趁你还没有走,凯默勒先生可以把明天你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你。这样也许可以省一点儿时间。不过,你不妨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反正对我都是无所谓的。只不过你要是在五点半左右到大门口接电话小姐那里,我就会派布雷莉太太到那里去。我想,她可以领你去看一看你的房间。我自己不会去了,但你不妨向接电话小姐打听一下布雷莉太太就得了。她会知道的。”他掉过身来,找补着说:“哦,我得先走了。”

他点一点头以示告别,很快大步流星地走了。这时,克莱德才开口说:“哦,我实在非常感谢您,惠甘先生。”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稍微抬起一只手,冷冰冰地摆了一下就走了——打从两排瓷缸中间走向西头的出口处。这时,凯默勒先生,依然心神紧张不安,显然带着敬畏的神色,开始说道。

“哦,讲到你的工作嘛,那你可不要着急,格里菲思先生。明天你开始上班,我只叫你把坯布从上面卸下来。不过,要是你找得到旧衣服,还是穿上的好。象眼前这样的衣服,在这儿是穿不了多久怠!北他两眼古里古怪地直瞅着克莱德身上那套非常洁净、但又不太昂贵的衣服。他对待克莱德的态度,很象对待惠甘那样,可以说半信半疑和稍感敬畏,极端尊敬和私下里又有些犯疑掺杂在一起,而这种怀疑心理,只有随着时间推移才能加以解决。在这里,一个姓格里菲思的人,显然非同小可,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堂兄弟,而且可能还不是有钱有势的亲戚十分欢迎的人。

克莱德看到地下室之后得到的印象,跟自己原来对伯父这个厂的种种梦想大相径庭,就有点儿恼火了。他在这儿见到的那些年轻人和成年男子,依他看,一望可知比他原先想象要粗野得多——论才智和机警,跟联谊俱乐部和格林-戴维逊大酒店那些侍应生相比,更要差远了。最精的是,他觉得他们更加低三下四、更加狡黠、更加愚笨——说真的,不过是些机器罢了。克莱德还发觉,他和惠甘先生一进去的时候,他们假装没看见,实际上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说实话,他和惠甘先生已成为他们偷偷地观察的中心人物。他们如此爱惜衣服与切合实际的作风,又给了他原先以为这儿工作该有多么高雅的想法以致命打击。他就是因为过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如今不能在办公室里,或在楼上担任什么工作,该有多么不幸啊。

他跟着凯默勒先生往前走,凯默勒先生不厌其烦地跟他说,这些是瓷缸,坯布都要浸泡在里面过夜——这些是脱水烘干机——这些是台架式烘干机。随后,凯默勒先生关照克莱德可以走了。这时才三点钟。

克莱德从最近的一道门走了出去,心里一想到自己能在这家大公司做事,自然深感高兴。同时,他又担心自己能不能让凯默勒先生和惠甘先生感到满意。要是不能呢?或者说,这一切他要是受不了呢?

这活儿实在不轻啊。他暗自寻思,好吧,反正最糟的话,他还可以回芝加哥,或是,比方说,到纽约去,另谋工作。

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为什么没有亲自接见他,欢迎他呢?这位年轻的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为什么对他一个劲儿冷笑呢?这个布雷莉太太,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上这儿来,是不是明智之举?现在既然他已到了这儿,格里菲思一家人肯不肯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顺着还有一些别的工厂的里佛街往西走去,随后又朝北走过一些街道,那儿工厂更多了——有制造马口铁的,编织柳藤的,还有一家制造真空吸尘器的大厂,一家地毯织造公司等等。后来,他闯进了一个可怜的贫民窟,虽然很小,可是,他在芝加哥或是堪萨斯城郊外都没看到过这种景象,使他心中感到激愤与压抑,因为这里居民的贫穷与粗鲁,以及社会地位低下,这一切他觉得全都体现出了社会的不幸。于是,他就马上折返,走过西边一座桥,又过了莫霍克河,来到了迥然不同的另一个地区——这一带的房子,同他去工厂前不胜羡慕过的那些房子一样。再往南走,又来到那条两旁有树的宽阔的大街——就是他刚到此地时观赏过的——单就这条大街的外观,就一望可知是莱柯格斯主要的住宅区。路面很宽敞,铺得很讲究,两旁都是一排排令人瞩目的府邸。他马上对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发生惊人的兴趣,因为他立时就想到,他伯父塞缪尔。格里菲思必定是住在这条街上。这里府邸差不多都是法国式、意大利式,或是英国式的,而且是集各个时代最佳式样的大成,虽说这些玩意儿克莱德都是一窍不通。

这些府邸美丽、宽敞,给他留下很深印象。但他还是往前走去,而且还不时东张西望,被这种高门鼎贵的情景深深激动,心想真不知道自己伯父究竟住的是哪一座府邸。每天早上,他的堂兄吉尔伯特从这类府邸步出大门时,想必是够神气活现的。

不一会儿,他就在一座府邸前停步不前,看到宅园里有树木、有小径,花坛新近整修过,虽然眼前花朵还没有吐蕊。屋后有一大间汽车房,左边有一座大喷泉,喷泉中央,有一个小孩双手抱着一头天鹅。屋子右侧有一头铁铸的公鹿,被几只铁铸的狗紧追不舍。这座府邸原是仿照古老英国形式而又稍有变异建成,富有一种庄严的气派,他不由得艳羡不已,乃至于完全倾倒,便开口问一个过路行人——一个衣衫褴褛、好象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先生,您知道这是谁家的公馆?”那个人回答说:“怎么你不知道?这是塞缪尔。格里菲思的府邸啊。此人就是河对岸制造领子的大工厂的老板。”

克莱德身子马上震颤一下,好象被浇上了一阵凉水似的。是他伯父的!他的府邸!那末,屋后汽车房前停着的,就是他的汽车中的一辆。透过汽车房敞着的门,还看得见另外一辆呢。

是的,在克莱德还没有成熟的、实质上愚昧混沌的心灵里,突然一下子触发了他类似玫瑰、芳香、色彩和音乐的奇思遐想。多美!多豪华!在他自己家里,有哪一位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伯父过着如此的生活!如此富丽堂皇!可是回过头来,看看他自己的父母,却是那么可怜——那么穷愁潦倒,如今正在堪萨斯城沿街传道,在丹佛当然也是这样。经办一个传道馆!虽说这个巨富之家迄今还没有一个人出面接见过他,除了他那个冷冰冰的堂兄(而且还是在工厂里),如此无动于衷地指派他去干这种下贱的工作,即使这样,他依然感到扬扬自得。反正说到底,他不是也姓格里菲思吗?他还是莱柯格斯两个大人物的名正言顺的堂兄弟和亲侄子吗?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他已开始为他们干活了。难道说这不意味着——等待着他的,将是比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更好的前途吗?只要想一想:莱柯格斯城的格里菲思是何许人也,而在堪萨斯城——或是比方说,在丹佛吧——那里的格里菲思,又是何许人也。真有天壤之别啊!这事可非得想方设法隐瞒起来不可。

想到这里,他马上又垂头丧气了,因为,万一此地的格里菲思——他的伯父,或是堂兄,或是他们的一些朋友或是职员——现在要调查他的父母和他的过去,那该怎么办?老天爷哪!堪萨斯城那个小女孩惨死案啊!他父母颠沛流离的悲惨生活啊!还有爱思达啊。他马上满脸愁云,他的梦想正在化为乌有。他们要是突然猜到了呢!?他们要是突然发觉了呢!?

哦,见鬼去吧——他到底算什么人呢?说真的,他又算得上什么?一旦他们知道了他干吗要投奔这里来,那么,他能指望从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得到些什么呢?

克莱德掉过头去,原路折回。他心里有些懊恼,有些沮丧,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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