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雪里顿(Thomas_sheraton,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家。

像罗尔斯顿太太一样,蒂娜要举行一次“家中婚礼”,虽然主教派社交界开始不赞成这种仪式了,因为这一类仪式被看成洗礼会、卫理公会、一位论教会和其他无圣坛教派的遭人蔑视的“最后一着”。然而,在蒂娜的这种情况下,迪莉娅和夏洛蒂两人都感到:在这幢房子里结婚的僻静弥补了它的世俗特点;哈尔西家也赞成她们的决定。因此,在快到六月底时,女士们都住到洛弗尔宅家来了。每天早晨,人们看见兰宁·哈尔西的独桅艇划过了海湾,在草坪下面的停泊处卷起帆来。

在大家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比这更明媚的六月。游廊下面的红玫瑰和木樨花,从来没有从高大的落地长富送进来那样的夏天气息;从拱顶桔房里搬出来的多节的桔树,从来未曾开过这么稠密的花,草坪上的尖顶干草堆发出阿拉伯香料的阵阵气味。

婚礼前夕,迪莉娅·罗尔斯顿坐在游廊上望着月亮在桑德湾对面升起。她最近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感到十分疲倦。明天晚上,这幢房子就空荡荡的了:只有她和夏洛蒂坐在一起,伴着夜灯,直至死神降临。这真是庸人自扰——是啊,她提醒自己,这些烦扰可“不像她”呀。然而,过多的回忆在她心里蠢蠢欲动,喃喃细语:她的心不得安宁。当她关上阒然无声的客厅——已经变成了一座小教堂,设有挂着彩带的祭坛,高大的雪花石膏似的花瓶等待着白玫瑰和六月的白合花,长长的一条红地毯从门口铺到圣坛,两边是一排排的椅子——的门时,她觉得回到洛弗尔家宅来参加这次婚礼也许是个错误。她又看见自己;穿着边上绣着菊花的高腰“印度细白布裙”,穿着平底缎子鞋,戴着布鲁塞尔面纱——她又在薄薄的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当时的身影,她依在吉姆·罗尔斯顿获胜的臂膀上离开这间房子时的身影;她还看见,在大厅里白玫瑰的钟形花簇下站定之前。她和自己的影像交换了一瞥惊恐的目光,她对前来贺喜的人们微笑着。啊,明天这个穿衣镜里将会映出多么不同的影像!

夏洛蒂·洛弗尔轻快的脚步在门里边响起来,她出来和罗尔斯顿太太做伴。

“我到厨房里对梅里萨·格里姆斯讲过,她至少要拿出两百盘冰淇淋。”

“两百盘?对了——我想她有这么多的,因为费城的所有亲朋都要来。”迪莉娅沉思着。“盘子下面的小垫布怎么样?”她询问道。

“有你的赛西莉娅·范德格雷夫姨妈在,我们一定会把事情办漂亮的。”

“是啊,——谢谢你,夏洛蒂,可够麻烦你的了。”

“啊哟——”夏洛蒂带着她那飘忽不定的嘲笑抗辩道;迪莉娅觉察到了这句感谢一位操办女儿婚事的母亲话里的嘲讽意味。

“坐下吧,夏蒂,”她喃喃地说,觉得说错了话,脸红了。

夏洛蒂疲倦地叹了口气,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明天将是一个好天气,”她说,心事重重地观察着宁静的天空。

“是的。蒂娜在哪儿?”

“她累极了。我打发她上楼躺着去了。”

这样做似乎再合适不过了。因此迪莉娅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她说:“我们会想念她的。”

夏洛蒂的回答只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喃喃声。

姐妹俩默默无语,夏洛蒂照样坐得笔直,两只瘦手捏住老式灯芯草垫坐椅的扶手,迪莉娅身子沉重地深陷进高背安乐椅里。两人把有关明天的准备工作的话已经说完了;关于客人的数目呀,潘趣酒的调制呀,牧师穿法衣的安排呀,把礼品安顿在那间最好的闲房子里呀,等等。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只有一个话题还不曾涉及,迪莉娅凝视着可怕地显露在融融的暮色中的夏洛蒂侧影,在等她说话。然而,夏洛蒂仍不吱声。

“我一直在想,”迪莉娅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颤动,“我应当过会儿——”

她心想,她看见夏洛蒂的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上的两个圆头。

“你应当过会儿——?”

“嗯,趁蒂娜还没有睡,也许可以上去说几分钟的话——”

夏洛蒂仍不开口,显然无意费神去参与。

“明天,”迪莉娅继续说,“从一大早我们就会忙得不可开交,在那乱哄哄、闹嚷嚷的情况下,我看我怎么可能——”

“可能?”夏洛蒂声音单调地回应着。

迪莉娅感到她脸上的红晕在暮色中更浓了。“嗯,我想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是吧?应当给孩子说句话,谈谈新的义务和责任——呃——实际上,就是平常那个时候是怎么做的。”她支支吾吾地把话说完了。

“是的,这事我想过,”夏洛蒂回答说。她没有再往下说,可是迪莉娅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含含糊糊的反对情绪的骚动。在蒂娜生活的关键时刻,这种反对情绪似乎自动地表露出来了,她无法理解:夏洛蒂为什么竟然在此时此刻,变得像谜一样,不可接近,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心情变化竟然妨碍了她所认定的自己的责任。蒂娜一定渴望她那指引方向的手把自己引进新的生活,就像本人企望彼此讲几句比较知心的话一样,这些话将是她对养女真正的临别赠言。她的心比往常跳得快了一点儿,于是她站了起来,穿过敞开的落地长窗,走进幽暗的客厅,月亮从游廊的柱子间把一道宽宽的亮光射过一排排椅子,照耀着装饰着彩带、摆着空烛台和花瓶的圣坛,并用银色在穿衣镜里勾勒出迪莉娅臃肿的影像的轮廓。

她穿过房间走到大厅里。

“迪莉娅!”夏洛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迪莉娅转过身来,两个女人在暴露一切的月光中审视着对方。夏洛蒂的面容就像在那可怕的一天迪莉娅从肩膀头上的镜子里突然看见的面容一样。

“你现在就要上去跟蒂娜说话?”夏洛蒂问道。

“我——是的。快九点了。我原来想……”

“是的;我理解。”洛弗尔小姐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也请你理解我,迪莉娅,如果我求你——别去。”

迪莉娅似懂非懂地望着她的堂妹。这一奇怪的要求隐藏着什’么新的秘密呢?可是,且慢——这样的怀疑掠过她的心头是不能允许的。她对她的蒂娜是确信无疑的!

“我承认我不理解,夏洛蒂。你肯定感到,在她结婚的前夜,一个姑娘应当听到母亲的劝告,母亲的……”

“是的;这一点我感觉到了。”夏洛蒂·洛弗尔急忙抽了一口气。“不过问题是:我们两个谁是她的母亲?”

迪莉娅身不由己地往后一缩。“我们两个谁是——?”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啊,不要以为我才把这个问题向自己提出来!好啦——我打算冷静一点;要十分冷静。我不想追溯过去。我已经接受了——接受了一切——怀着感激的心情……只是今晚——仅仅是今晚……”

迪莉娅知道,她难得与夏洛蒂·洛弗尔说几句真心话,一遇到这种机会,怜悯之情总是压倒别的各种感情,现在,她又感到这种怜悯之情的奔涌了。她的喉咙被泪水哽塞住了,只好默不作声。

“仅仅是今晚,”夏洛蒂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她的母亲。”

“夏洛蒂!你不会给她这样讲——现在不会吧?”迪莉娅不由自主地打断了她的话。

夏洛蒂轻声一笑。“如果我讲了,难道你就因此恨透了我不成?”

“恨透了?在我们之间,这算什么话!”

“我们之间?这就是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有的话——从刚一开始!自从那一天你发现克莱门特·斯彭德还没有伤透你的心,因为他对你还不够好;自从你任意摆布我并把他的孩子从我手中夺走,从中找到了你报复的机会和胜利的喜悦!”夏洛蒂的话火焰万丈,仿佛是从地狱之火里喷出来的;后来,烈焰熄灭了,她的头往前一耷拉,她站在迪莉娅面前,呆若木鸡。

迪莉娅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愤怒的退缩。凡是她只感到体贴、怜悯和助人为乐的冲动的地方,这一类邪恶就在对方心头燃烧起来,仿佛一股毒烟,弥漫过夏天纯洁的风景……

通常,这种感情过后马上就是同情的反应。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种极度的困倦掌握了她。

“是的,”她慢慢地说,“我有时候相信你真地从一开始就恨我;由于我设法为你做的一切而恨我。”

夏洛蒂猛然把头一抬。“为我做的?你做的一切都是为克莱门特:斯彭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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