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点钟。我们不打算再下山进城,像那些规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样,我们要呆在郊区。

穿上居家的便装。我们去附近走走,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场,它离我们不过几步路,就在我们的小房子上面,几乎与我们新辟的花园接壤。

此刻演武场关着门,一个小阿哥坐在门口,极为恭敬地向我们解释,时间太晚了,那些武术爱好者们都走了,得明天再来。

晚间这么美、这么柔和,我们于是呆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闲步。小径继续向上,隐没在山上的荒僻地带,一直通向山顶。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后一抹微光下,俯瞰无限辽阔的远景,我们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凄凉的所在,在遍布乡间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们和几个迟归的劳动者擦肩而过。他们从田间归来,背上背着茶捆。这些农夫,外貌有点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蓝布长袍,他们经过时都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高处没有树,只有茶田与坟墓相间,坟墓不过是些古老的带莲花座的花岗石菩萨小塑像,或者闪耀着残余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别是,我们周围还有一些未耕作过的空地,有悬崖和荆棘。

再也没有人经过,光线也暗了下来,我们休息了片刻,接着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但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旁边,有一只带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种轿子似的东西放在新翻动过的土地上,还有一些银纸做的莲花和一些还在燃烧的炷香,显然有什么人恰在今晚埋到了这底下。

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样子。日本人活着的时候那么滑稽可笑,实在难以设想他们在后来的宁静和庄重中会是什么面目……不管怎样,我们离这个死人远点吧!我们会吵醒他的,他太新鲜,给我们的印象也太强烈了。走吧,去坐在别处,坐在随便哪个古老到里面除了尘土以外已经一无所有的坟头上。在这个高度上,我们俩还在明处,而山谷里,底部已经消失在阴影中,我们就在这儿谈谈吧。

我要和伊弗谈谈菊子。多少是出于这个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害他,又不显得可笑。再说,这儿清新的空气和脚下壮丽的景色已经教我平静了许多,使我以带点蔑视的怜悯眼光看待自己的怀疑和他们的事……

我们首先谈到动身去中国或法国的命令,这是早晚要下达给我们的。不久我们就得告别这轻松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离开这偶然让我们驻足的日本郊区,还有这花丛中的小房子。伊弗对这些东西的留恋比我更甚,我很理解这一点。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间歇还是他那艰苦生涯中的头一次。从前,由于军阶低,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异国上过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鸥与陆地接触多。而我却任何时候都备受优待,在各种各样的地区,都享受到与这儿大异其趣的小住房,对它们的回忆,至今还萦回脑际。

为了观察,我冒险对他说:

“离开这个小菊子,你可能比我还要难过吧?……”

我们俩之间一阵沉默。

这以后我走得更远了,干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总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讨你喜欢……我就不至于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子,总之……”

他瞧着我,非常吃惊:

“不算你的妻子,你说的?——不!不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

我们俩之间,从来不需要多说,从他的声调,从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现在已经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说会发生什么事了,尽管他心里会有内疚,因为他已经不是单身汉,不像从前那样是个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么,她就神圣了。我以最完整的方式相信他的话,我真的如释重负,真的快活起来,重又找到了往日那个正直善良的伊弗。我怎么会接受那么些当地这种使人变得气量狭小的影响,以致对他也产生怀疑,且让自己怀有这等庸俗的忧虑呢!……

我们再也别提她了,这个布娃娃……

我们在那儿呆到很晚,一面谈些别的事,一面瞧着脚下的峡谷、山峦,以及那些渐渐变暗乃至消失的巨大谷底。高高地呆在这个位置,在空气纯净的露天,我们好像已经离开这个小小的日本,已经摆脱它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小小的烙印和那已经开始牵掣我们的小小的羁绊。

从这样的高度望去,世界上所有的国度都变得相类似了,它们失去了由人和民族所打上的印记,由那些在下界麇集躜动的小粒子所打上的印记。

如同从前在布列塔尼的荒原、在图尔旺的树林,或者如同在海上值夜班时一样,我们谈到一些人们在黑暗中容易想到的东西,诸如:幽灵呀,亡魂呀,子孙后代呀,来世呀,死亡呀……

这个小菊子,我们把她完全忘了!

我们顶着满天星斗回到修善寺时,远远听见她弹三味线的乐声,使我们记起了她的存在。她正和她的学生阿雪小姐在一起,练习某支夜曲的二重唱。

由于从对可怜的伊弗的荒唐怀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今晚情绪极佳,在毫无阴暗心理的情况下,我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在日本的最后时日,尽可能地乐它一乐。

我们躺在凉快的席子上,倾听两个阿妹奇怪的二重唱:一种缓慢而哀伤的单调旋律,从两三个高音开始,然后降下来,每一段都往下降,以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方式,直至变得十分庄重低沉。乐曲始终保持缓慢的拖腔,但渐渐增强的伴奏颇像远处的风声。最后,当通常十分柔和的小姑娘嗓子发出低沉、粗叹的音符时,菊子那只在振颤的琴弦上蜷曲着的手便狂热地挥动起来。她们俩都低下了头,努起下唇,为了用力发出这些令人惊奇的低沉的音符。正是这时候,她们的小细眼睁开了,仿佛在这木偶的外表下,揭示了某种可以说是灵魂的东西。

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比以往更有别于我的灵魂,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她们的思想距离之远,不亚于和一只鸟儿变化无常的观念或一只猴子的幻想之间的距离。我感到,在她们和我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而可怕的无底深渊……

另一阵音乐,从室外远处传来,暂时打断了这两个阿妹为我们弹奏的乐曲。

这是在山下,长崎,我们下面的深谷里,突然响起了锣和弦琴的声音。我们跑去俯身在阳台间的栏杆上,好听得更清楚些。

一个狂欢的行列走过,“在妓女们的街区”,我们的阿妹们肯定地说,同时轻蔑地撇了撇嘴。不过从我们所居住的高度,在朦胧的星光照耀下垂直地望去,这妓女的街区倒像很清白。合奏的声音涤除了罪恶,从深渊的底部一直上升到我们这儿,听去稍稍有点发问、模糊、神奇而迷人……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了……

两个小朋友于是回来坐在她们的席上,重新奏起她们忧伤的夜曲。由无数蟋蟀和蝉组成的一支不引人注意的乐队以颤抖的声音为她们伴奏。在日本所有的土地上,这无边无际的颤音,老是无休无止地平静地鸣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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