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我首次到中国宫廷觐见那天,我们在美国公使馆准时起床,因为从京城到颐和园坐车要走整整3个小时,而准时是东西方君主共同遵守的礼仪。我们觐见的时间是10点半,皇太后的肖像定于11点钟开笔;时辰与月、日一样,都是经过反复查考历本、再三斟酌之后方才选出的,这一刻开始绘制皇太后陛下的画像被认为最是大吉大利。

我们是早晨7点乘着卫队的两轮轻便马车离开公使馆的,能弄到的交通工具之中惟有它才装得下我们一行:康格夫人和她的翻译,还有我和一些画具,其中包括一块大画布和一副可以折叠的画架。离城之后,马车就在肥沃的田地之间穿行,眼前是美丽如画的风景。昨晚刚下过雨,一切都新鲜宜人。潮湿的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像闪光的溪流一般向前延伸着,道路两旁的玉米田和麦田绿油油的,时而有一丛侧柏树的暗影掠过,从中露出寺庙的围墙。远处颐和园所在的群山处于柔和的蓝灰色天空之下,精美绝伦,所有这一切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离开京城不久,外务部派来护送我们去颐和园的一支仪仗队就加人了原来跟随在康格夫人马车后面的使馆马队。一个半小时的驰骋之后,我们的车穿过了一个热闹的村庄,经过了一座庞大的喇嘛庙的焦黄废墟,沿几位宗室亲王的夏日别墅的围墙而行,不久颐和园中美丽的山谷湖泊就映人了眼帘。山的顶上有茶室和庙宇,运河的流水拍打着宫殿前的汉白玉平台。

像所有的东方宫殿一样,乞丐、瘤子、瞎子坐到了外廷门坎上,从进出外务部和皇宫外廷的亲贵大员和他们无数的随从那里得到慷慨的施舍。外务部在朝廷驻颐和园(距京城16英里)期间,为了办事方便,在大门左侧设有办公处。我们在外务部前下了车,有好几位官员带了他们的翻译走出来迎接。我们在朝房稍事休整后走出来,遇上宫里前来迎接的总管太监,他带领我们来到带红色罩套的宫轿前,这每乘是由6个人抬的。他们抬着我们过了正中门(是太后和皇上专用的),从左边一个门进去,这就进了中国皇帝神圣的离宫之一,在慈德皇太后最喜爱的宫殿的围墙之内了!我们被抬着迅速穿过各种各样庭院和花园,一路目不暇接,最后来到一个较大的、长方形的院落,里面满是一盆盆珍稀的开花植物,以及许多长得很漂亮的灌木。轿夫们在这里放下轿子。我们下了轿,夹在几个太监之间一直往前走。我们面前装饰着明艳艳的朱红大“寿”字的巨型玻璃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我们最终来到了中国皇太后的御座房之内!

一群公主和侍从女官站起来迎接我们。中国前出使法国大臣裕庚的夫人和女儿站得离公主们不远,她们无懈可击的中英文知识使她们能在我们跟公主们交流时做令人愉快的传声筒。我与她们是在巴黎认识的,现在几乎像老友重逢了。她们仿佛是连接日常的真实世界和这个我们刚迈人的天方夜谭武宫廷的中间环节。我们是10点一刻到的,所以过了一些时候太后和皇上才出现。他们进来时简简单单,不事喧哗。我是注意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之后才觉察出来的,赶忙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位娇小可爱的贵妇人满面笑容,十分友好地招呼康格夫人。裕庚夫人母女中有一个悄悄说了声“皇太后陛下”。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难以将眼前这个慈眉善目、面貌那么年轻、笑容那么有魁力的贵妇人与I900年以来就全世界都在议论的残酷而又无情的暴君、令人感到棘手的“老”太后联系起来。一个样子几乎有点稚气的年轻人跟她一起走了进来,这就是天子——中国皇帝!

招呼过康格夫人之后,太后将目光移向我,我上前行鞠躬礼。她向我迎来,伸出手,脸上的微笑完全把我征服了。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典雅的手指抬到了自己的嘴唇边。这是礼仪所无的,是我对她出乎意外的魁力所发自内心的赞美。接着她转过脸去,把手仪态万方地向皇上伸展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声“皇帝”,并在我向皇帝陛下行正式的鞠躬礼时仔细地注视着我。皇上微微弓了弓身子以作答,脸含公式化的微笑,不过当他精明的目光掠过我的身上时,我感觉到他也在仔细观察我。

由裕庚夫人母女翻译着谈了一会儿之后,太后叫人把我的画具拿进来,她自己则退下去换上准备画像时穿的长袍。

她离开御座房之后,我努力考察了一下环境。殿内高大宽敞,但窗户的上半部分都糊着纸,毫无明亮可言。惟一有点光亮,可以用来作画的地方,是玻璃门之前。这点地方就这么大一幅画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为了让画和被画者一样得到亮光,我将不得不把我的画架放得离宝座很近,而对我要画的如此一幅巨画来说,这么做是很不利的。当我想到我马上将在这个地方开始作画,想到我一落下笔也就不得不在同一块画布上完成这件作品,我的心不禁重重地沉了下去!太后的愿望是,最主要的,肖像要大。我被告知她不会理解以小幅开始或先画几幅习作的做法——如果我不是一上来就从大画布开始,她很可能就不再给我摆姿势了。事实上就是那天早晨我们在外务部被告知太后将只给我画两次,所以这中间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没有事先摆姿势这一过程,没有素描可供选择,只有一会儿时间挑选姿势,而且一经选定就不能更改——可我对我的作画对象的个性或她能摆出什么姿势来完全是一无所知。

所幸我对这些不利的情况没多少时间考虑,太后不久就回来了。她穿了件明黄色的长袍,上面绣有颜色宛若实物的紫藤,密密地用珍珠装点着。这是满族式的,式样优美,从脖子拖到地上,用的是一整块料子。右开襟,玉钮扣。长袍的料子是一种硬而透明的丝,底下衬了件较为柔软的衬袍,颜色和长度相同。衣襟最上面一枚钮扣上挂了一串18颗硕大的珍珠,珠与珠之间以扁平而晶莹透明的翠玉隔开。同一枚钮扣上还挂了一大颗经琢刻的淡色红宝石,下拖黄色的丝流苏,流苏尽头是两颗大大的梨形珍珠,美得罕见其匹。腰间两面悬着淡蓝色的绣花丝手帕和带有长黑丝流苏的香囊。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淡蓝色二英寸宽的围巾,用金线串着大颗的珍珠绣成。围巾一头塞在衣襟里,一头垂着。她乌黑的头发从当中分开,平平地梳至两鬓,在头顶挽了一个大而扁平的发笈。

从前拥有一头秀发的满族贵妇人都通过一枚金、玉的夹子把自己的头发再从这发引出来,挽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皇太后和宫廷女官们用缎子取代了头发,这样较为方便,也不容易乱。她们的头发光滑得像缎子一样,头发结束而续之以缎子的地方很难看出来。发笈周围绕着一串珠子,正中是一颗硕大的“火珠”。蝴蝶结两旁是簇簇鲜花和许多首饰。头饰右方悬着一挂八串漂亮的珍珠组成的樱络,一直垂到肩上。

她戴着手阈和戒指,每只手上两个指甲护套。因为手指甲留得非常长,护套是少不了的。这些指甲套戴在每只手的第三、第四指上,左手的是晶莹的翠玉,右手的是黄金的,上面镶嵌着红宝石和珍珠。

太后矫健地迈步向前,问我双龙宝座该放在哪里。太监将宝座放在我说的地方之后,她就坐下了。她身高不超过5英尺,但脚上满式鞋的鞋底高达6英寸,近乎高跷。为了避免坐时膝盖显得太高,她不得不坐在垫子上,这样坐时看上去比站立时高大多了。她摆了个惯常的姿势,对我说我随便作什么提议都可以。但我已经认定姿势和环境必须尽量典型和个性化,既然我没有时间来研究对方,有关她的位置和周围摆设就只能依据她的判断了。

时间已近11点!

无论如何这笔总要落下去才好。每一个画家都知道空白的画布处女一般洁白无瑕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无限的可能在自己身上激起的一种近乎敬畏的感觉;责任实在太大,对如何开头迟迟下不了决心。这块空白的画布可能会成为一幅杰作,充分表达出他的思想,也可能将其努力化为扭曲、支离的一团糟。今天处于陌生的环境之中,又受制于那些个少见而不利的条件,我踌躇得比平时更厉害了,因为我能否将这幅肖像继续下去完全系于这开始的一笔。

我的手抖了起来!太后那神秘莫测的眼睛尖锐地注视着我,同样叫我心里七上八下。可就在这时殿内的八十五座钟开始以八十五种不同的方式报时了。吉时到了。我举起炭笔,在这位中国的皇太后、权势赫赫的“慈接”平生第一幅肖像的画布上落下了第一笔。公主、女官以及大太监和侍从鸦雀无声地站在四周,专心地注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因为只要与太后有关的事都是庄重的仪式。

有一会儿,那八十五座钟的最轻微的滴喀声都仿佛大教堂的钟声在我耳边匐然作响,炭笔落在画布上听起来就像是巨型锯子在锯木头。接下来,幸运的是,我兴趣上来了,于是除了我的绘画对象和我的工作之外,我对其他一切都浑然不觉了。我的工作稳步推进的时间好像极短,太后没过多久就把脸转向翻译,说今天干得够多了,各项条件得到满足,画像是吉时开笔的。她又说她知道我又是工作又是从京城赶了这么多路过来,一定累了,嘱咐我好好休息,嘱咐我们用一些点心。接着她走下宝座,过来看画稿。

我已经粗粗勾勒出了整个身体,并较为细致地画了面部。她的个性强而分明,我成功地将其融人了不少在这幅粗略的草图中,看上去颇有几分相像。她挑剔地看过一会儿之后,表示对此感到很高兴,并对我的画艺恭维了几句。不过我本能的感觉是,这与其说是她在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还不如说是出自好意一希望让我放松下来。她看过画之后,就招呼康格夫人和众公主过来看,还一起对它讨论了一会儿。接着她转过脸来对我说,她对这画很感兴趣,想看它继续下去。她一边直接看着我的眼睛,一边问我是不是愿意在宫里留几天,这样她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坐着让我画。

这一邀请使我高兴万分。我所听到的太后恨洋人的报道经这次觐见和我亲眼所见不攻自破。我觉得最最出色的演员也不可能将自己的个性掩饰到这个地步。我对如此亲切地发出的邀请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心想这么一来就为得到这位最有趣、最引人注目的女性的高质量肖像创造了良好的开端。我甚至乐观地怀有说不定可以侥幸将整幅肖像都在宫里完成的想法。太后见我答应了下来好像很高兴,说她一定尽力让我愉快。接着她退了出去,我们受到了午餐的款待。

太后一向独自一个人进餐。有客时,宗室公主作为宫廷女官之首就充作主人。主客被安排在她左右。这一回客人是众公主、裕庚夫人及其两女、康格夫人,还有我。

餐桌以鲜花和水果作点缀,被摆得满满的中国菜肴压得喘不过气来。外国菜肴是按照俄国方式送上来的。中国菜肴色香味俱佳,立即吸引了我,不过有人告诉我对它们要有一个适应过程。桌上除中国饮料外,还有外国矿泉水和葡萄酒。这些美味珍懂我们吃了个一干二净,每个菜都尝到了,还学着用筷子,虽说客人面前也都摆了刀叉。

午餐毕,太后和皇后(光绪皇帝的妻子)走了进来。太后以与早上介绍皇上时同样的优雅将皇后显示给我们,同时口中说明她的身份:“皇后”。紧跟在皇后后面的,是皇上唯一的妃子,太后也给我们作了介绍。

接着,太后告诉康格夫人,那天她叫的演员还呆在戏台上,邀请我们去听戏。太后和康格夫人前行,我和皇后以及众公主跟在后面。我们经过几个鲜花盛开的院落,最后来到一个最大的,就是戏楼所在的院子。戏台突出到这一长方形院落的中央,上有屋顶,后有供演员上下台的门,其他三面面临观众。戏楼前方,横跨鲜花盛开、好几处摆着富丽堂皇的青铜装饰的大院的,是一幢可以称之为“御包厢”的建筑物。它80英尺长,有带立柱的石廊,占了院子的整整一个面。大块大块的玻璃,房子又高,使得太后和皇上在里面可以看见戏台上发生的一切,当然他们对一切也听得清清楚楚。院子另外两边的房子,与御包厢呈90度的,被分隔成了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大约是一般歌剧院的包厢那么大小。这些小间里没有座椅,里面的人席地而坐,因为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臣子是不能有座位的。皇上和太后有时请王公大臣到戏楼看戏,小间是为他们准备的。

我刚到宫里那天没有邀请别的客人,演员是专为我们召来的。太后坐在御包厢的红柱廊子上一把蒙着黄缎的椅子里。皇上坐在她左边一张黄凳子上,这在中国是尊位。康格夫人和我在太后的右边,皇后、众公主和女官们都站在周围。这戏我们一点听不懂,只能看看动作,不过因为新奇,也就觉得有趣。两三幕之后,康格夫人站起来向皇上、太后和公主们道别。这之后我陪着她走到外面的一个院落,同她分了手。

她走之后,我就是一个人在宫里了。继马可·波罗之后住在中国皇帝所住的地方的第一个外国人,开天辟地以来进人中国内廷的唯一外国人。我有一种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奇异感觉。一种孤独感袭上心来,我担心这奇怪的处境会影响我的工作,我担心我想要呆在宫里完成的事最后完成不了。我站着考虑了几分钟我的处境,但没过多久裕庚夫人及其两女就来到了我身旁,并转达了太后的口信,说她已经去休息,我也不必回戏台了。她捎话说我最好到自己房间去,设法睡一会儿。她希望我在宫里快活,希望我在她拨给我的殿阁里休息得舒服,还吩咐我要什么东西尽管说,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才好。

颐和园像中国所有的宫室庙宇甚至富人的住宅一样,由一系列带廊子的建筑物组成。这些建筑物依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院落的四周而建,底下是离地大约8英寸的汉白玉石台基,通常只一层,建筑物与建筑物间以形似游廊的露天通道相连。拨给我个人使用的房间在太后的御座房左边,两者离得很近——以便我画像时来去从容。这些房间占了整整一幢殿阁。殿阁很漂亮,闪亮的汉白玉石地和雕工精美的扇、经过涂饰的墙壁和满是鲜花的庭院里漂亮的景象,这一切令人非常愉快。宫内这类殿阁里有可移动的扇,房间可以隔成贮藏室那么小,也可以放到整幢建筑那么大。

我的殿阁包括两间起坐室、一间餐室,以及一间漂亮的卧室,是用雕工精美的屏风似的楼空木扇隔成的,其搂空之间露出蓝色的丝绸。较大的空隙处是艺术嵌板,白绢上画着花卉,或是独特而别致的中国书法写下的诗和经籍的引语。一面实体的墙上是幅画在白绢上的水彩,逼真地表现出了花团锦簇之中的一只孔雀;另一面实体墙则是面巨大的镜子。装玻璃的下层窗户上配了蓝色的绸窗帘,糊白纸的上层窗户翻了下来,院子里飘来浓郁的花香。为了我的缘故,桌上和窗架上放了几件外国的艺术珍品。床是与三面墙连成一体的,上面铺了蓝缎的垫子。窗外遮着蓝色的绸凉篷,室内光线柔和、十分阴凉,显得很宁静。床大诱人了,不久我就进人真正的休息状态,当天发生的事万花筒一般地在我脑海里—一闪过。虽说垫子稍嫌硬了些,十来个拨来服侍我的太监就在窗外压低了嗓子说话,随时等待着召唤,我已经精疲力尽,加之当天又遇上了这么许多不寻常的事,所以没过多久就睡熟了。

5点钟,裕庚夫人母女中有一人来敲我门,告诉我太后醒了,要我准备完毕就去御座房。我们去了之后,她把我叫到她身旁,问我休息得好不好,房间是否舒服。她又一次说希望我同她在一起会感到快活。她说我们今天就不画了,明天再多花些时间画一回,并嘱咐我有什么东西特别喜欢的就告诉她,好替我要来。

接着太后一个人进晚餐。太后餐毕,皇后和众公主把我带进御座房,我们就在太后的餐桌上用餐,这时她的座位空着。皇后占了这空座位左边的位置,把我安排在她的左边。进餐时皇后和女官们对我特别关照,像是力图打消我的拘谨和紧张。晚餐之后我们站起身来跟太后告辞。告辞已毕,我们离开了太后的御座房,再跟皇后和众公主道别,然后离开皇宫内院去皇上父亲的府第,这是我画像期间太后专拨给我和裕庚夫人母女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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