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在像赫斯渥这类人身上出现时,总呈现强烈的形式,绝非沉思梦幻般的东西.像他这种人可不会在情人的窗外唱小夜曲……也不会在遇到挫折时憔悴或者呻吟.夜里他因为想得太多了,久久睡不着;早上又老早醒了,一醒来又立刻去想那个甜蜜的事情,一个劲儿想个不停.他浑身不舒服,心烦意乱.一方面是他更加喜欢他的嘉莉,另一方面又有杜洛埃这个绊脚石,这还不足以使他烦恼吗?想到他的爱人正被那个得意洋洋精力旺盛的推销员所占有,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感痛苦的了.在他看来,只要能结束这种三角局面,只要嘉莉肯接受一项安排以便永久有效地摆脱掉杜洛埃,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怎么办呢?”他一边穿衣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他在他和妻子共同的卧室里走动,对她视而不见.
吃早饭时他发现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叉到盘中的肉还留在那里没有动过.咖啡已经放凉了,可是他仍在心不在焉地浏览报纸.这里那里他也读到一两则小消息,但是读过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杰西卡还在楼上卧室没有下来,他的妻子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最近又换了一个女仆,今天新女仆忘了准备餐巾.为了这件事,他妻子大声斥责,令人恼火地打破了宁静.
“麦琪,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赫斯渥太太说.“下次我不会再提醒你了.”
赫斯渥看了他太太一眼.她正皱着眉头.她现在的举动非常让他恼火.她下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乔治,你有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去度假?”
按老习惯,他们每年都是这个季节商量夏天外出度假的计划.
“还没有,”他说道,“眼下我正忙着.”
“嗯,如果我们要动身的话,你得赶忙决定了,是不是?”她答道.
“我看再拖几天也没关系,”他说.
“哼,”她说,“别等度假季节过完了再决定.”
她这么说时,恼怒地扭动着身体.
“你又来了,”他批评说,“听你说话的口气,人家会以为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呢.”
“嗯,我一定要知道你的休假日期,”她重复说.
“你还可以等几天,”他坚持说,“赛马还没有结束,你反正走不了.”
他很生气,因为他正有事情要考虑,她偏偏打岔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走得了.杰西卡不愿意等赛马结束再走.”
“那么你们当初为什么非要全赛季的票子不可呢?”
“哼!”她用这一声哼表示她极度的厌烦.“我不跟你争论,”说着就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喂,”他站起来说道,“你近来怎么了?我就不能和你说话了吗?”他口气的坚决态度使她停住了脚.
“当然,你可以和我说话,”她回答说,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地重.
“哼,看你的样子,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好,你要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得了……这个月里我离不开,下个月也不一定.”
“那我们就自己去了.”
“你真这么想,是吗?”他讥笑地说.
“是的,我们就这么办.”
他看到这女人的坚决态度很感惊愕.不过这使他更恼火了.
“好,我们走着瞧好了.照最近的情形看起来,你想要发号施令,为所欲为了.听你说话的口气还想当我的家了.哼,你别作梦.你别想干预和我有关的事.如果你想走,你就走好了.你别指望用这种话来逼我走.”
他现在怒火中烧了.他的黑眼睛气得一闪一闪的,怒火直冒,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在一边.赫斯渥太太没有再说什么.不等他说完,她就转身朝外面的客厅走,接着就上楼了.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犹豫.然后他又坐了下来,喝了一点咖啡,就站起身,到一楼去拿帽子和手套.
他太太确实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场争吵.她下楼来吃早饭时,心绪不佳,脑子里反复盘算着一个计划.杰西卡提醒她,马赛不像她们原来想的那么有趣,今年赛马场没有提供多少社交机会.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每天去赛马场实在乏味.今年那些贵人到海滨和欧洲度假走得比往年早.她认识的人中,好几个她感兴趣的年轻人已经到华克夏去了.她于是开始想她也该走了.她母亲很赞成这主意.
基于这些想法,赫斯渥太太决定要提出这个问题.她走到饭桌边来时,心里正想这件事.但是不知为什么气氛有些不对劲.吵完架以后,她还是不明白怎么会争吵起来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肯定她丈夫是个粗暴的人.当然她对此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定要他拿她当个夫人对待,不然她就要追究到底,找出原因来.
在经理那方面,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这场新的争吵.从办公室出来,他去和嘉莉幽会,这时候他脑子里装的是由爱情.欲望和阻力交织而成的另一种复杂局面.他的思念装上鹰的翅膀飞翔在他前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嘉莉见面.说到底,没有了她,夜晚有什么意思呢?白天又有什么意思?她必须是也应该是他的.
在嘉莉这方面,自从前一晚和他分手以后,她生活在一个充满想象和情感的世界里.对于杜洛埃絮絮聒聒的热情表白,她只注意听了和她有关的那一部分,至于他对拥有嘉莉的得意吹嘘,她就没有心思去听了.她尽量和他疏远,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成功.她感到赫斯渥的爱情把她的成功衬托得更加可喜,她真想知道他会对此说些什么.她也为他难过,不过这种难过里也夹杂着几分沾沾之喜,因为赫斯渥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恭维.她正初次体验到从一个乞讨者变为施舍者的那种微妙的感情变化.总之,她非常非常地快乐.
然而第二天早上报纸对这件事只字未提.每天日常的事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于是前一天晚上的成功有点黯然失色了.杜洛埃现在与其说是在谈论她的成功,不如说是在竭力讨好她了.他本能地感到,为了这种或者那种的原因,他有必要重获嘉莉的欢心.
“我打算,”他在房间里穿着打扮,准备上商业区之前说道,“这个月要把我的小买卖清理整顿一下,接着我们就结婚.我昨天和摩旭谈了这事.”
“不,你骗人.”她现在稍稍有了点自信心,敢跟这个推销员开开玩笑了.
“真的,不骗你.”他叫了起来,这样动感情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又用恳求的口吻补充说:“你难道对我的话不相信吗?”
嘉莉笑了一下.
“当然我相信,”她回答.
杜洛埃现在不那么自信了.尽管不善于察言观色,他发现事情起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超出了他小小的分析能力之外.嘉莉仍然和他在一起,但是已经不是懦弱无助哀哀乞怜了.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轻快活泼,这是以前没有的.她不再用依赖的目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推销员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事的阴影.这影响了他的情感,使他开始向嘉莉献些小殷勤,说些讨好的话,作为预防危机的措施.
他刚走不久,嘉莉就为赴赫斯渥的约会做准备.她匆匆打扮了一下,没花多少时间就准备就绪,急急下了楼梯.在马路转弯处,她走过杜洛埃的身边,但是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对方.
推销员忘了拿几张他想交给商号的账单.他匆匆忙忙上了楼梯,又冲进房间,结果发现房间里只有公寓女仆在收拾房间.
“哈,”他叫了一声,又半自言自语地说:“嘉莉出去了吗?”
“你太太吗?是的,她才走没两分钟.”
“真奇怪,”杜洛埃想,“她一句话也没对我提起.她上哪里去了呢?”
他匆匆东翻西找,在旅行箱里乱摸了一气,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就把它放进口袋.接着他把注意力投向站在旁边的女仆,她长得很俊,对他很和善.
“你在干什么?”他微笑着问.
“打扫一下房间.”她说着停了下来,把抹布缠在手上绕着.
“累了吗?”
“不太累.”
“我给你看点东西.”他和气地说着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石印画卡片.那是一家烟草批发公司发行的.卡片上印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把条纹太阳伞.只要转动卡片后面的小圆转盘,这伞上的颜色就会变化.卡片上伞面部分开了一些小裂缝,从小裂缝里变化出红.黄.蓝.绿的颜色.
“做得很巧妙,是不是?”他说着把卡片递给她,教她怎么玩.“这种东西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吧.”
“可不,真漂亮,”她说.
“如果你想要,你留着好了,”他说道.
“你的戒指真漂亮.”他说着摸了摸她拿卡片那个手上戴的一个普通嵌戒.
“真的吗?”
“真的,”他答道,一边假装要仔细看戒指而握住了她的手指,“是很美.”
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拘束感就打破了.他继续聊着,假装忘了他还握着她的手.不过她不久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往后退了几步,倚在窗台上.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拒绝了他的一次热切的亲近以后,卖弄风情地说,“你一定出门去了.”
“是的,”杜洛埃说.
“你出门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对,相当远.”
“你喜欢出门吗?”
“不太喜欢,你过一段时间就厌倦了.”
“我倒很希望我能到外面跑跑.”姑娘说着无聊地看着窗外.
“你的朋友赫斯渥先生最近怎么样?”她突然问道.照她观察,这个经理似乎是个大有可谈的话题.
“他就在这个城里.你怎么想起问他?”
“噢,没有什么.只是自从你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到这里来.”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上个月他来了十几次,每次不是我给他通报的吗?”
“别瞎说了,”推销员不在意地说,“从打我们住到这里起,他总共只来过五六次.”
“是吗?”这姑娘微笑着说,“那是你只知道这几次.”
杜洛埃的口气比刚才严肃了,他不能肯定这姑娘是不是在开玩笑.
“调皮鬼,”他说,“你干嘛这么古怪地笑?”
“噢,没什么?”
“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从你回家来就没有见过,”她笑了起来.
“这之前呢?”
“当然见过了.”
“常来吗?”
“是啊,差不多每天都来.”
她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非常想知道她这话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来看谁?”推锁员不相信地问.
“杜洛埃太太.”
他听了这个回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竭力要掩饰自己露出的傻相.
“嗯,”他说,“那又怎样呢?”
“没什么,”姑娘风骚地把头一歪,回答.
“他是老朋友了,”他继续说,越来越深地陷进了泥沼.
尽管他暂时已没了兴趣,他本来还会把这小小的调情进行下去,所以当楼下叫这姑娘下去时,他如释重负.
“我得走了,”她说着轻盈地从他身边走开.
“等会儿见,”他装出被人打断感到烦恼的神气说道.
等她一走,他让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他从来不善于掩饰自己的脸色.这会儿,他心里感到的种种困惑和烦恼都在脸上呈现出来.嘉莉接待人家这么多次,在他面前却一句没有提起.这事情可能吗?赫斯渥在说谎吗?这女仆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他当时就感到嘉莉的神色有点反常.他问她赫斯渥来访几次时,她为什么显得那么不安呢?天哪,他现在想起来了.这整个事情是有点古怪呢.
他在一个摇椅里坐了下来,以便更好地想想.他把一个脚架在膝盖上,眉头皱紧了,思绪在飞快地变幻.
然而嘉莉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举动啊.天哪,她不可能是在欺骗他.她从来没有骗过人.对了,就在昨晚她对他还是非常友好,赫斯渥也是如此.看看他们的举止!他几乎无法相信他们要骗他.
他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有时候她的举动是有点怪.今早她穿戴整齐出去了,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挠了挠头,打算去商业区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走到门厅时,又碰到了那个姑娘.她正在打扫另一个房间,头上戴着一项白色的掸尘帽子,帽子下胖乎乎的脸蛋露出和善的笑意.看到她朝他微笑,他把自己的烦恼几乎都忘了.他亲密地把他的手搭在她肩上,好像只是路过打个招呼.
“气消了吗?”她仍然有点调皮地问.
“我没有生气,”他回答.
“我还以为你气疯了,”她说着微微一笑.
“不要开玩笑了,”他随便地说,“这事当真吗?”
“当然了,”她回答.接着她用一种并非故意要挑拨是非的神气说:“他来了很多次,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杜洛埃放弃了对她掩饰自己的思想的打算,他不想再装出无所谓的神气了.
“他晚上来这里吗?”他问.
“来过几次.有时候他们出去.”
“晚上吗?”
“是的,不过你不用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说.“还有别人见到他吗?”
“当然了,”这女孩子说道,好像这事毕竟算不得什么似的.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就是你回来以前不久的事.”
推销员神经质地捏着嘴唇.
“这事你什么也别说,好吗?”他握住了姑娘的手臂轻轻捏了一把,说道.
“我一定不说,“她回答.“我才不为这事操心呢?”
“好,就这样.”他说着又继续往外走,生平第一次进行严肃的思考.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给这女仆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我要看看她对这事怎么说,“他愤愤地想,感到自己受了不该受的委屈.“天哪,我一定要弄明白她是不是做出这种事来.”“)